“川端康成自杀了!”

文化新闻 2019-11-1860未知admin

  和善的罗莎奶奶早年从德国嫁到日本,英俊潇洒的姨夫在外面有另一个家,安静的姨妈独自抽烟喝酒热衷于寻找错字,帅气的龙一表哥目前在瑞士留学,美丽的米娜表妹身体孱弱但拥有强大的灵魂,爽快利索的帮佣米田阿婆在这个家里时间最久,沉默可靠的园艺师小林阿伯总在关键时刻发力,河马妞儿已经陪伴大家35年了。

  放学回家走下最后一个坡道时,一点点从树丛间露出来的洋楼,总是让我百看不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塔的塔尖,接着出现的便是匀称美观的屋顶轮廓。弧形瓦片的橙黄色和墙壁的奶油色,成了装点那片碧绿间隙的绝妙配色。随着坡道转弯,即使角度改变,那色彩的均衡依然如故,不会被打破。虽然只能隐约看到半圆形窗户、露台栏杆以及百叶窗,无法看到宅邸整体,但是我能感受到,那里坐落着某个庞大的东西。那里隐藏着的美轮美奂,让人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住在里面。

  当然,宅邸的内部也和外观一样富丽堂皇。我背着书包站在玄关大厅里,抬头仰望不时有微风吹过的高高的天花板,不由得陶醉其中。第一次跟随姨夫来到这里时的惊讶依然没有褪色。无论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枝形吊灯,还是描绘着优美弧线向上延伸而去的阶梯,会客室门上镶嵌着的彩绘玻璃,总是让我感到新鲜。每次站在这栋房子里,都会再一次受到震撼。

  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并不知道,屋内装饰的美术品、工艺品也都是顶级货。大部分都是米娜的爷爷收藏的,而且摆放得很有节制,并不是炫耀似的一股脑地堆砌出来,而是在适合的空间里摆放最相称的物品。

  十七个房间都是请专业的保洁人员打扫,但是爱干净的米田阿婆还会仔细擦拭各个角落,因此,家里处处都是光洁明亮的。假如用了什么东西后忘记收拾好,一旦被眼尖的米田阿婆发现,免不了挨一顿斥责。脏了的运动服、学校发的讲义、Fressy饮料的空瓶……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立刻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

  唯一的例外就是书。米娜即使将读了一半的书倒扣在玻璃房的桌子上,米田也决不会擅自收拾。

  在芦屋的家中,无论多么昂贵的雕塑或者陶器,都不如书更受到珍重。为了方便大家马上拿到想要的书,所有的房间里都有书架,孩子也能自由取出大人看的书籍。德语的药学专业书籍、米娜的图画书、米田阿婆的《主妇之友》的副刊,都受到了一视同仁的待遇。

  我冈山的家里一个书箱都没有。说到身边的出版物,也就是妈妈工作中用的时尚杂志或者西装的纸样图册之类的。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图书馆之外的地方看到这么多的书时,被震撼了,同时也萌生了一个疑问——

  但是,我的想法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靠着房间的墙壁上,一排排书籍直达天花板。它们并不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也不会卖弄自己华丽的外表,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虽然外观只是毫不起眼的方形箱子,但是从中渗透出与雕刻家、陶艺家所创造的形态之美同等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米娜走进了房间。她紧闭双唇,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书脊,在书架前走来走去地找着,任由裙子口袋里的火柴盒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终于找到了一本书。她踮起脚尖,用力伸着胳膊拽出那本书,毫不在意衬衣从裙子里溜了出来,然后,用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书。接下来,米娜把靠垫抱在胸前,躺在沙发上。打开书之后,她便去远方游历了。

  四月十七日,星期一的早上。米娜一看到放在餐桌上的报纸头版,便大声叫了出来。

  “诺贝尔奖获得者,川端康成,括弧七十二岁,十六日夜,在逗子市游艇公寓四层的工作室内,口含煤气管自杀。现场未发现遗书。关于自杀原因,有关人士多表示不解。据悉,川端康成上个月刚刚接受了盲肠手术,自杀是因为健康欠佳……”

  大家都坐下来认真听米娜读报道。罗莎奶奶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米田阿婆埋头将草莓果酱涂在法式面包上,姨妈一直搅拌着红茶。朝阳从东面的窗户斜射进来,洒在米娜的侧脸上。她毫无停顿地将这一大段难读的汉字全部正确地读了出来。

  “……川端康成的遗体,于当日凌晨,被家人、用人和邻居们接回了镰仓的家中。”

  米娜郑重地将报纸叠好,放在餐桌上。大家都低头凝视自己的餐盘片刻以示默哀,全然不顾盘中的火腿蛋已经冷了。

  米娜抱着装有固体饲料球的麻袋说道。那天放学回来后,我们帮小林阿伯喂了妞儿。

  米娜时常提一些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由于我比她年龄大点儿,所以总是想找到让她赞叹的绝妙答案,却总是回答不好。

  “煤气管是用橡胶做的,肯定含着很不舒服。本来就不是该放进嘴里的东西,而且有怪味吧。”

  我从小屋里搬出三个砖头似的四方干草块儿。妞儿早已经等不及了,在我们之间转来转去。

  这次,米娜不再是抗议的口气,而像是轻柔地抚摸眼前的疑问似的。妞儿流着口水,在饲料和我们之间看来看去,等着我们发话。

  “自己写的故事出版了,不但在日本,全世界的书店和图书馆里都有他的书呢。在自己从未去过的某个小镇的图书馆里,自己不相识的某个人在读着自己写的书。有着如此了不起成就的人,却自杀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米娜拍了一下手。得到这个信号后,妞儿立马用鼻头把干草块儿顶散,用舌头一口一口地将干草卷进嘴里。虽然没人和它抢,但妞儿还是专心致志地狼吞虎咽着。

  第二天傍晚,传来了一个让米娜更为难过的消息。那是刊登在晚报上的稍不留意就会被忽略的短篇报道——《受川端之死刺激,独居老人跟风自杀》。

  当天晚饭时,我们想象着川端康成的书摆满独居老人书架的情景,就像为川端先生默哀时一样,又为老人进行了默哀。

  从家到位于阪神线电车打出站北面的芦屋图书馆,坐车最多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距离,但这对于严重晕车的米娜来说,就远得难以忍受了。妞儿通过步行许可审批的只有上学这段路,所以,米娜也不能骑着妞儿去。据说以前想借书的时候,她是拜托小林阿伯去借的。

  “庭院的工作已经够小林阿伯忙的了,如果让他特意去图书馆,我觉得不好意思。而且,以小林阿伯的年纪,去借《红发少女安妮》《少女波丽安娜》什么的,他会很难为情吧。当然,小林阿伯没有这样说过,不过如果朋子能去的话,就好多了。”

  “家里的是《伊豆的舞女》《雪国》《古都》,那些都已经读完了。所以,拜托你再借点别的。”

  我一时语塞。我从来没有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不仅如此,我都不记得自己曾经从头到尾读过任何人写的可以称为小说的书。作为一个中学生,竟然没读过一本日本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的作品,恐怕太说不过去了。我有点焦躁。

  在开森桥坐上巴士,从已经凋落的樱花林荫道边驶过。通过道口,然后从住宅街穿过,途中,在几个车站停靠了一下。坦诚地讲,与没读过川端康成小说的羞耻相比,被米娜拜托去图书馆的喜悦,对我来说更为重要。自从来到芦屋以后,我一直想为这家人做点什么。米娜发病的那天夜里,每个人都有重要的任务,只有我一个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大家能这样想:有朋子在真是太好了。所以,替米娜去图书馆借书什么的小事一桩。

  图书馆位于打出天神社的对面,是一座用石头建造的沉稳厚重的建筑。它被挺拔的树木环绕,蔓草攀缘在墙壁表面,古色古香的双开式大门上镶嵌着中国风格的装饰品。石头的沁人凉意充斥到馆内,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高高的书架在过道的角落里形成暗淡的阴影。这里和我所知道的冈山小学的图书馆、儿童馆的图书角完全不同,这里的图书馆更加成熟,也更有威严。

  那个人是个瘦高个儿,每次低头,长长的头发便会滑落到额头前面。他很年轻,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但工作的样子却非常老练,给人在图书馆工作了很长时间的感觉。他拿图书时动作小心而利落,嗓音沉稳,很好地融入图书馆的静寂中。

  “在第八个书架的旁边设立了一个追悼角,你可以去那儿找找。不过,川端康成真是让人惋惜啊。”

  我赶紧摇摇头,我本想解释说不简单的人不是我,但不忍心践踏他的好意,便没说出实情。

  仅仅读了几本书,就能够得到别人这样的赞美,令我感到困惑,我低下了头。我心里很清楚,真正应该得到赞美的是米娜。

  这个词在我的脑中回响。仿佛眼前这个让我颇有好感的图书管理员在向我告白,说我是个美女一样,我的心里小鹿乱撞。

  确实如此,《睡美人》这个题目和米娜很相配。或许这个人已经看透一切了。他已经看出来,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想找川端康成书的真正美人正在山上的洋房里等着呢。不然的话,他应该不会给我推荐美人之类的书。这种想法一旦出现,便卷起漩涡,使我越来越心慌意乱。

  高领毛衣先生把刚刚做好的卡递给了我。他好像在示范“小心使用”一词的含义一样,郑重地递给了我。我碰到他指尖时,感到了一丝凉意。

  正如那天和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青年约定的那样,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珍藏着芦屋市立图书馆的借书卡。虽然卡片已经变成了茶色,边角也磨损了,但在芦屋那一年我借过的,也就是米娜读过的书的书名还记载着借书卡上。

  从最上面的《睡美人》依次向下,每看到一个书名,和米娜一起度过的情景便浮现在我的眼前。与那个被我偷偷起了“高领毛衣先生”这个绰号的年轻图书管理员隔着服务台的对话也会被唤醒。《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游园会》《弗兰尼与佐伊》《初恋》《变身》《阿Q正传》《彗星的秘密》……虽然这些不过是些书名,但是却像一个个印章一样,证明着我们是回忆是不变的。每次我想念米娜的时候,都会把这个借书卡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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