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我妈的寂寞我们兄弟都不懂

张亮自述   皮皮撰文

来源：皮皮客栈

周一早上开例会时，大哥打来五个电话。

我盯着未接来电的红字提示，心里有点发怵，不想回，又不敢不回。

电话拨过去，大哥秒接，我客套问候：“哥，刚才我们开会，没接到你电话。家里现在挺好的吧？”

大哥沉沉地叹口气：“好啥好，鸡飞狗跳的。亮儿，你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就提过，咱们得趁早研究妈养老的事。当时一说一过，可能你也忙。现在看，不能再等了。今天早上，妈和你嫂子吵起来了，非要收拾包裹离家出走。”

我隐隐觉得有些头疼：“因为啥啊？”

大哥：“呵呵，还能因为啥？就是看不上我俩呗。妈从小就偏心你，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俩都没文化，不会哄她高兴，你嫂子更是个直肠货，她早上就说了一句‘你要是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就去老二家’，妈就炸了，哭天喊地要死要活，我是真没辙。不是我不能养，是她不愿意，你懂吧？”

我靠在办公椅上，扶额无语。

大哥说道：“你还是抽空回来一趟，把你媳妇也带回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只能答应：“行吧。”

周末一大早，岳父岳母过来帮忙带孩子，我和赵雯驾车回老家。

到了大哥家门口，一眼就看到我妈蹲在大树下，身旁放着一个蓝白蛇皮口袋。风吹着她的花白头发，显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瘦瘦小小的一坨，像一簇秋末枯萎的草。

我心头一酸，急忙奔过去，拉着她的手往屋里拽：“妈你这是干什么？”

我妈呜呜地哭：“人老了不中用，就是个累赘。你哥天天不着家，根本不管我；你嫂子天天拉个脸，训孩子的时候都能捎带着戳我两句。你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初一脖子吊死，跟你爸一起走了清净。”

这时，大嫂从屋里冲出来，吼道：“老太太话可不能这么说！张明为啥天天不着家？他得出去挣钱啊！谁家不训孩子，你非要对号入座我有什么办法？

你在家里住着，我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回回做点好吃的，哪次不是先紧着你？你有个头疼脑热，哪次我没及时给你找大夫？天地良心，你怎么还能去老二面前编排我呢？”

实话讲，我相信大嫂的为人，她只是脾气不太好，但心地不坏。自从我爸去世后，我妈确实比以前更敏感，动不动就哭，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但她是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亲妈，我又能说什么呢？

大哥拎起那个蛇皮袋，我连拉带扶，把我妈领回屋里。

在屋里写作业的大侄子和几个同学被大嫂一嗓子轰出去，我们各自落座，相顾无言。

大哥清清嗓子，说道：“妈，今天大家坐到一起就是为着你的事，你自己说说，想去谁家养老？”

我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我身边的赵雯，小声说：“想去亮儿家住几天，我想孙女了。”

未等我开口，赵雯说道：“那就去住几天，散散心。”

我妈欲言又止。大嫂问：“住几天是怎么个住法？”

大哥甩个眼神过去，大嫂忿忿地别过头。我趁机说道：“行，那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大哥：“妈既然要去，那就去溜达溜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家是两居室，没有多余的房间。为了让我妈睡得舒服点，我搬到沙发睡，女儿和赵雯睡。

对此女儿很生气。她从出生到现在，和我妈见面的次数有限，根本没有感情。她不喜欢别人睡她的床、动她的物品，最终还是赵雯承诺等奶奶走了给她全部换新的，她才肯配合。

我妈就这么住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初来乍到不习惯，平时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妈基本很少出来走动，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屋里待着。

赵雯虽然不太高兴，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她给我妈买了全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品，还置办了两套新衣服。平时在饭桌上见了面，非常客气。

总体来说，家里还算祥和。

没想到，一周后，公司安排我出差。这一走就得二十多天，一想到家里的情况，我甚至觍着脸和上司商议换人，但没有成功。为了保住饭碗，我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火车。

走后第一天，家中似乎相安无事；走后第三天，赵雯发了条隐晦的朋友圈，内容为“有点烦”。我赶紧问她怎么了，过了很久她回复我“没什么”。

我知道这里的“没什么”一定是“有什么”的意思，但我不敢问。既然赵雯不愿意说，应该就是还能忍，只要我可以逃避，那就不想去面对。

走后第七天，我接到了赵雯的电话，她劈头就问：“当初说好妈来住几天，请问到底是几天，她什么时候走？”

我：“怎么了？”

赵雯：“你妈越来越把自己当成家里的女主人，这两天开始指手画脚。说我买衣服太多浪费钱，说不要太惯着小孩子，又说男人不在家，吃饭不用三碟四碗。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我当初同意她来住几天，完全是看你的面子，我怕你在哥嫂面前为难。两个儿子对老人都有赡养责任，道理我懂，但我可不想请一尊祖宗回来！你还是给哥打电话吧，趁着我们没撕破脸，赶紧把妈接回去。”

我虚虚地说：“老婆，我知道婆媳磨合很难，但我也没有办法。哥读到初中就不念了，而我读了大学。怎么算，都是我花了家里更多钱，理应承担更多的责任，我怎么好意思不管妈呢？”

赵雯：“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给你算一算。你上大学是没错，但学费用了助学贷款，生活费大部分靠打工。毕业后你在这里工作、买房，你家里一点都没帮上。表面上看，你大哥赡养了你爸妈。可是，老家的房子、地、果园也都留给了他们啊！

咱家的房子是我和你一起买的，咱们的女儿是我爸妈帮忙带大的，他们又出钱又出力。你爸妈在大哥家，不也是这样吗？也就是这两年老人身体不行了。怎么？有用的时候就能养，没用的时候就往外推？天底下哪有这种两头甜的好事？”

我无言以对，因为赵雯说的都是事实。

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一无所有，她陪我白手起家。直到结婚三年后，我们才攒够了首付钱。岳父岳母只是普通退休工人，并不富裕，但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五万块赞助我们。对此，我真的十分感恩。

赵雯又说：“我实话跟你说，你妈偶尔过来小住做客，可以，我一定会做好儿媳妇该做的事。但以后在这边养老，那我不可能接受，你要是不想这个家散了，那就看着办。”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只要闭上眼睛，就感觉自己被两头拉扯着。实话讲，自己的小家和自己的老妈，两者并非势均力敌。我的心始终偏向小家，拉扯我的，是接受现实和愧疚难安。

我不敢想象，我辛苦经营的小家散了，会是什么样？同事之中，确实有因为婆媳问题离婚的，我不想这样。我妈已垂垂老矣，可我的孩子还小，我的路还很长啊！

第二天早上，我给大哥打电话，让他把妈先接回去，理由是我最近总出差，家里只有赵雯和老妈，我不放心。

大哥憋了半天，说道：“我就知道，早晚还得把妈接回来。老太太想得挺美，去城市里住楼房，也不想想城里的媳妇能不能容得下她。当初我寻思让她去住几天，就是让她死心。知道自己得意的小儿子指望不上，估计也就不能再作妖了。”

大哥的话，让我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都做好了给我妈养老的准备。想到此，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主动说道：“哥，你出力，那我出钱，以后我每个月给大嫂转、转两千块钱吧。妈要是生病了，钱另算。”

大哥沉默好半天：“行吧，亲兄弟，也没那么多讲究。”

结束出差回到家，我妈已经被大哥接回去了。我问赵雯老太太走的时候是什么状况，赵雯转而说道：“我给哥嫂还有侄子都买了东西，给老太太买了件过冬的羽绒服，还买了一堆营养品。”

我点点头：“这段时间你费心又受累，辛苦了。”

赵雯的口气缓和下来：“我也有爸妈，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和老太太真的合不来。我也不怕你多想，她要是一直在这儿住，这日子真没法过。

现在大哥把她接回去，咱们照顾不到，出点钱是理所应当的，以后你每月给大嫂转一千。妈的衣物营养品我负责买，哥嫂和侄子我也不能亏待。以后要是妈生病有开销，咱们两家均摊。怎么样？”

我愣住，赵雯无奈地笑笑：“唉，我爸妈呢，每月往咱们家里贴钱不止一千；然后咱们呢，再贴补给你妈。”

这话说得让我不敢多想，赶紧点头：“行，就这么办吧。老婆，你放心，以后我肯定会好好孝敬孩子姥爷姥姥的。”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但从此生活中埋了一个雷。这个雷有一千块钱那么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三个月后，我妈过生日，我带着赵雯和女儿回去庆祝。赵雯买了很多礼物，还订了一个大蛋糕。

因为有亲戚在，我妈别别扭扭地和赵雯说了几句话，反正面儿上都过得去。没想到，临走的时候，出了岔子。

大嫂看我女儿穿的衣服，想给自己娘家亲戚小孩买。赵雯就把衣服的网店链接发给大嫂，大嫂不太会搞这些事，加之当时正在忙，随手把手机丢给赵雯，让她帮忙问问尺码，然后下订单。

就是这么巧合，赵雯看到了我和大嫂的微信聊天记录。我与大嫂平时很少交流，因而那几条转账记录十分显眼。

当时风平浪静，等到我们送走所有客人，关上院门，赵雯忽然发飙，当着家里人的面问我：“你每月到底给大嫂转多少钱？”

我嘴唇哆嗦两下，没出声。

赵雯哭了：“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你是觉得我小气，还是觉得我好糊弄？张亮你可真行啊！你一个月赚几个钱？你很有钱吗？你那么有钱，怎么不给我爸妈转点？我爸妈逛个超市只看特价货，他们平时带孩子不花钱吗？你想不到吗？你就他妈的装糊涂，欺负我们家都是老实人！”

说完，她转身要走，大嫂一把拽住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别走，有话好好说。张亮，你给我转钱的事儿，赵雯不知道吗？”

我赶紧抱住赵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这样，回家我再跟你解释行吗？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一道嘶哑的、沧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妈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此刻她站在门口，塌肩佝背，老泪纵横：“都是我不好！我怎么不早点死啊？！”

今日是我妈的七十大寿，她身上还穿着赵雯新买的唐装，饭前她还接受着亲戚们的祝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然而此刻，她自己咒自己，怎么不早点死。

我哭了，我哥也哭了。

后来大嫂哭了，赵雯也哭了。

到最后，大嫂开了口：“亮儿，这事就是你不对，给多给少你不该瞒赵雯，你让我和你大哥怎么办？”

赵雯和大嫂的关系一直都还行，听到大嫂这么说，她抹掉眼泪：“算了，就这样吧，两千就两千吧，我们回去了。大嫂，你们别看我们在城里工资高，那花销也高啊，我们也就是普通人。我生气不是因为他给你转两千块钱，我气的是张亮他骗我。”

一场寿宴惨淡结束。

两天后，大哥给我打电话，他说老太太可能真的伤心了，总是一个人发呆。

又过几天，大哥打来电话，他说老太太看起来不对劲儿，感觉像是生病了。

我很担心，赶紧让大哥把老太太送过来，请假带她去医院做检查。

检查结果让我们所有人陷入沉默。

我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其实细想想，很早之前，老太太的某些行为已经表现出病症特征，只是我们都没有在意。

病来如山倒，尤其是老年人。

我妈回去后，大哥时不时给我打电话，一开始讲讲吃药的情况，后来说一些病情的发展，到最后，变成了纯粹的抱怨。

为了看顾我妈，大嫂不得不辞掉当地罐头厂的工作，家里收入骤减，大侄子正是花钱的时候，一家子的重担落到他肩上，他是做氩弧焊的，并不稳定，时不时没有活儿干，经济压力特别大。

我懂大哥的意思。这次，我和赵雯商量，以后给大嫂每月转四千，就当是给她辞工的补偿。

但过了两个月，大嫂不再接受我的转账，她说她受不了了，她宁愿每月给我们四千，让我们把老太太接走。

接过来怎么办？谁能在家陪伴她？难道日子不过了吗？

万般无奈之际，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把我妈送去养老院。

我知道大哥和大嫂都在等我做这个决定，因为当我一说出口，他们就主动表示会分担一半的费用。

那是个阳光特别好的上午，我和赵雯、大哥和大嫂，一起将我妈送进了老家的养老院。

办手续的时候，我想起很多年前，村里的邻居们聚在一起聊天，有人说：“等我老了就去养老院，不给儿女添负担。”我妈表面上赞同，回家后却问我：“儿子，以后你能给妈养老吗？你可千万别把我送去养老院啊！”

我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你放心吧！有我和我哥在，肯定不让你住养老院。”

曾经的承诺在耳边回响，恍如隔世。

我看着那个慢腾腾挪进养老院大门的老妈，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而我那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妈，只知跟着护士往里走，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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