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旧情人的不堪。
文：尚祯
来源：掌心风月
为了避让一个横冲直撞的破电驴，蔡佳急打了一把方向盘。没防备右边一辆玛莎拉蒂疾驰而来，呲一声，两车来了个金属味浓重的KISS。那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吓得蔡佳差点当场去世。车是土豪闺蜜的，蔡佳本来没想借，是闺蜜知道她爸妈跟舅舅要来看她，主动提出把宝马借她带家人兜风。说他们远道而来，打车带他们颠来倒去的不方便。结果车开半道上，闺蜜忽然打来电话，说她才想起来，她车过年检了。蔡佳一声“哎哟喂”，闺蜜忙说“没事没事，你开你的呗！哪能那么倒霉就遇到查车的？”好家伙，查车的没遇着，直接出了车祸！要是小破车怼小破车也还好，偏偏是宝马怼玛莎萨蒂。“倾家荡产”四个字在脑中盘旋，蔡佳肉疼得快厥过去。她宁愿自己受伤，换两辆车完好无损。车子以诡异的角度停下来之后，蔡佳剧烈呼吸，大口喘气。悔恨和惧怕将她裹得密不透风，满脑子乱码堆砌。她趴在方向盘上念咒语：这是个梦……可玛莎拉蒂的主人，无情地将正在自我催眠中的蔡佳拉回现实，怒不可遏地冲过来，疯狂拍打蔡佳的车窗：“装死还是做梦呢？给我下来！”当蔡佳磨磨蹭蹭地把车门拉开一条缝，目光落在一双闪着凶光的三角眼上时，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巧不成书”和“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蔡佳？是你？”对方的反应比她还大。所有的不快在确定身份后一秒收起，换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过分热情的笑：“这是你的车？”蔡佳的目光迅速在两辆车的车身扫过，确定并没有严重破损和明显凹陷之后，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对不起啊刘金，刚刚突然蹿出来一个人，我光顾着让他了。对，是我的车。”“是吧！我也觉得你这车拐得突然。”刘金笑着将蔡佳全身上下一通打量。蔡佳今儿为了在家人面前显摆，更为了能配得上这车，穿了她最好的一身衣服，还化了精致的妆容，看上去美艳大方，气质卓然。刘金看得有些转不开眼，寻思，这才几年不见，她变化怎么这么大？这还是当初那个被他嫌弃到骨子里的土妞吗？他笑得意味深长，看一眼自己的车，再低头瞅瞅自己的鞋，目光上移，裤子，衣服，嗯，都还可以，全是牌子货，除了鞋面上多了几道褶，这一身昂贵又崭行头不算给自己丢人。于是底气衬着勇气，胆气伴着邪气，他斜睨着蔡佳开始打探：“蔡佳，这几年混得不错啊？在哪里高就呐？”蔡佳一听他这话锋就知道他什么意图，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没有以一副穷人之姿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令他失望了吧！从他见到她的一刹那、所表现出的惊诧来看，她今儿的亮相应该是能拿个高分了。蔡佳于焦灼中生出一点朦胧的欢喜：难道她这车，借对了？不怪蔡佳能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生出一分自我安慰来，实在她当初被刘金打压挖苦得太厉害。蔡佳实在搞不懂，一个男的，事业不顺，怎么还把气儿撒在跟他同样不顺的女朋友身上。或许他们是在彼此最低谷的时候误打误撞进入了对方的生活，见到的全是对方人性里阴暗的一面，几乎天天枕着怨气入眠，把斗嘴当饭吃，戾气熏天。一言不合就吵架，你方讽刺，我方还击，你来我往，好不痛快。后来刘金的事业有了起色，顿生出一种冲破泥潭咸鱼翻身的得意。他看不起仍旧在泥潭里打滚的蔡佳，觉得她拉低了他的人生档次。很多话他没有直说出来，却不遗余力地通过他的语气神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蔡佳不可能永远装聋作哑，当自尊心被伤害到了极致，两个人对骂一场，一拍两散。此刻，蔡佳一面在心里盘算对方的心思，一面疯狂计算，这些划痕大概要多少钱。车子过年检保险是不赔的，她原本已经在第一时间掏出手机准备跟闺蜜报备，可在听到刘金那句“混得不错”之后，她又鬼使神差把手机揣回了兜里。反正保险也不赔，何必当着刘金的面打给闺蜜，暴露这车是借的？“这样吧刘金，咱也别报警了。我车过了年检，走不了保险。我自己掏钱去给你修吧！你要信我，我给你留个电话，我现在要去车站接我爸妈，回头修理费我一定出。这儿有监控，我也跑不了，你看呢？”“哦没事没事！这不就刮了一下吗，多大点事儿啊？你有事你先忙！我回头打给你！”蔡佳没敢再开着挂彩的宝马去车站，直接开去了4S店。店员大致检查了一下，除了诸多划痕，还有一处凹陷，列了个单子，七七八八要两万多。于是那一个下午，蔡佳的脑子里就有个消不掉的回音：“两万多两万多两万多……”，以至于她妈问她酒店多少钱一天的时候，她脱口而出两万多，吓得她妈立马就要捡包袱走人。虽说如今的蔡佳已经不像几年前那么穷，但俭省的习惯还没改掉。又因为前不久刚买了房，欠了闺蜜同事不少钱，两万多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说她这边是两万多，那边还有个破了相的玛莎拉蒂呢！想到这，蔡佳的脸都黑了。原本不想打车带他们颠来倒去，结果还是打车。早知如此，何必借车啊！晚上把所有人安顿好，蔡佳给刘金打电话，说最迟后天跟他处理车的事，她不会赖账。第三天蔡佳把家人都送走了，就给刘金打电话，约在饭店碰头。蔡佳打车到了地儿，发现他的车居然已经修好了。蔡佳心一惊，心想他已经弄好了，这价格怎么算？万一漫天要价，她岂不成了冤大头？“来来来，蔡佳，你坐！想吃什么菜，你自己点。我不告诉你车弄好了，就是怕你不肯来。咱好几年没见，权当叙旧了。那点维修费，我怎么可能问你要？”啥？蔡佳的心猛地一跳。怎么着？不用她掏修车费？一时间，紧张慌乱兴奋不安，各种情绪轮着过了一遍，蔡佳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你说那车……”厚脸皮这东西真不是人人都有的，尽管十分想占这个便宜，但又总觉得不提一句实在不像话。然而话一出口又有种肉疼的感觉，害怕对方真的报个数等她给钱。“没多少钱。蔡佳，我留你电话真不是为了让你给我修车。我知道你现在条件好了，不在乎这点小钱了，我就是……”他打了个嗝，一股子酒气：“唉，蔡佳，不瞒你说我刚刚一个人喝了点酒，我怕看见你紧张，说不出话。嘿嘿！”“蔡佳，我就是觉得以前小看你了，有点对不住。我问了一个朋友，说你现在在一个大公司当领导呢！你还买了房。蔡佳，你可真不简单。我以前咋没看出来你后劲儿这么足呢？”蔡佳心想这些人还真是见风就是雨，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给传歪了。什么小领导呀，就是个团队小组长，管着个位数的人手。赚的不比别人多多少，屁事还一大堆。刘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现在没在公司干了，自己倒腾点事儿，还凑合！糊口吧！比上班强点儿。”蔡佳心想哟呵，几年不见，这人变化也忒大，都自己当老板了，反倒低调了不少。丝毫不见当年嚣张跋扈的痕迹。果然能晃的都是半桶水。转念一想，如果她今天混得差，没那身行头和那辆车加持，依旧穿着地摊货背着掉漆的破包顶着个烈日在路边搞营销，刘金还会对自己这么客气吗？还会大笔一挥把这笔维修费给免了吗？在她的认知里，富人只对同阶级的人表现出善良友好的一面，多把悭吝刻薄的一面留给不如自己的人。如果他的转变不是基于她的改变，那么又何来的他去跟老同学打探她的现状一说？蔡佳了然，回以优雅一笑：“既然车子你自己修了，我也不为这点小钱跟你瞎客气了。这顿饭我请，还得敬你一杯，道歉加道谢。”“蔡佳，我为当年对你的态度跟你道歉。那会儿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太焦虑了，觉得自己没前途，不想拖累你，说了很多狠话。后来想通了，我其实就是对自己不满意，不是针对你，你信吗？”撇开这一茬，她其实挺为刘金的改变感到高兴的，更为省下了一笔不菲的维修费而窃喜。于是最后呈现在脸上的笑容十分好看，既有小女生的娇羞俏皮，又有成熟女性的风情妩媚。本来就带着三分醉意的刘金直勾勾盯着蔡佳，愣是盯出了神。因为欠了他一笔维修费，蔡佳不好屡屡拒绝刘金的约饭，五次里面至少有三次是去的了。刘金出手大方，每次都挑好馆子，点她爱吃的菜。他身上不见了当初的急躁和狂妄，变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若没有当初那段不愉快的回忆，这么个人搁眼前，还是很容易令人心动的。相比之下蔡佳就没那么坦然了。为了维护一份虚假的体面，不辜负对方的另眼相看，她要在衣着和谈吐上下功夫。很多旧衣服不能穿，还得配个好点儿的包，不能老用那一个。刘金问她怎么不开车，她扯谎说开车麻烦。上次跟他刮擦了以后心有余悸，不想开车了。刘金说：“不想开，那就卖了得了。我有个朋友做二手车，要不我把他叫出来，咱一起吃个饭？”蔡佳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这个你就别管啦！我暂时没有卖车的打算。”商品有保质期，爱情有保鲜期，自曝真相也是有时限的。过了那个时段，谎言落实，再推翻要比一开始坦白难堪百倍不止。那是亲手把自己用心维护的体面撕碎，把精心刻画的优雅肖像销毁，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打翻。尤其面对一个完全脱胎换骨和从前判若两人的前男友，自我形象的覆灭实在太过艰难——她做不到。虚荣让人一时爽，但虚荣的后遗症不容小觑。就像今时今日，明明不需要再惧怕任何人或事物的蔡佳，却因为她的那点不坦诚而生出了一种原本不该有的自卑。“蔡佳你知道吗？咱们以前租房子那儿大改造了。道路拓宽了，老区拆了重盖，对面的一排苍蝇馆子换了门脸，不再脏乱差了。我想去看看，你陪我好吗？”蔡佳却慌乱得要窒息，她知道刘金喜欢的是华丽逆袭后的她，可她并没有逆袭。她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可以在公司呼风唤雨的领导，她买房子是花光多年的积蓄外加举债才凑够首付的，她的那辆促成他们再次重逢的车都是借来的。一句“是我的车”带来的短暂的快感，却要用后续巨大的心理压力来偿还。这代价未免太大。跟他相处的每分每秒她都神经紧绷。她要装，要摆阔，要端架子，连说话都要斟词酌句，以免一不注意暴露什么。比装更累的是压在紧张情绪之下的强烈的羞耻感。蔡佳思前想后，决定把那笔维修费还了。与其一时脑热跟他旧情复燃，再被发现真相后一脚踹开，不如现在就把一切可能性斩断。有些钱终究是省不了。蔡佳打电话去修车店问了个大致价格之后约了刘金见面，打算把钱给他，以后就不再见了。这种给自己脸上贴金冒充成功女性的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可命运却给了蔡佳一个出其不意大转弯——她跟刘金在一个包厢里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包围了。为首的狂扇了刘金几耳光，又狠踹了几脚，然后啐道：“周姐养着你，给你钱花，借你车子开，不是让你成天开着车子泡妞的。说好三年，这才两年半呢！周姐现在要见你，你去不去？”刘金摸着被打肿的脸，自始至终没敢抬头看蔡佳一眼。他也曾经想像蔡佳一样通过自己的努力登上高峰。可他天性急躁、好大喜功，不是个能经得住事的人。还是个脾性差，不懂得珍惜的。后来事业遭遇瓶颈，业绩下滑，被领导穿小鞋，被裁员，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再想去找蔡佳已是无门。也是机缘巧合，落魄时遇到曾经的大客户周姐，一跃成了人家的心头宠，过上了红酒香车七荤八素的日子。但心里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奢靡的日子过久了就像被虫蚁啃噬过的空心木，轻轻一碰就散成粉末。表面有多风光，内心就有多空虚。直到遇到蔡佳，灰暗的心中像被天光划开一道口子，豁然亮堂。他莫名欢喜，又感到不安。想靠近，又怕不配。于是一边惴惴不安地扮演成功人士，一边隐隐担忧那迟早会被戳破的谎言。刘金乖顺地跟着他们的人走了。为首的回过头来对蔡佳笑：“这小子跟了周姐两年，周姐在他身上砸了不下两百万了。你要对这小子有兴趣，就把他没有履行完的义务折合成钱还给周姐，周姐就让你们终成眷属。”蔡佳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露出一个受了惊的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想你们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也没想跟他成眷属。我就是刮了他的车，欠他一笔修车费而已。”蔡佳心说巧了，我那车也不是我自己的。她低头，迅速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男人：“修车的价目单给我，我付钱。”之前一想到这笔不菲的修车费，她就肉疼得不行，现在却只想赶快把这笔钱花出去。越快越好。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一场闹剧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下了帷幕。戏中人混混沌沌，还未入戏，便已散场。刘金自始至连头也没回一下，是不敢吗？还是觉得羞臊？但不管怎样，蔡佳也不想笑他。都是大尾巴狼，谁也不比谁强。（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