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她的瘫痪和我有关

情感口述 2023-01-2372网络

  我是因为他每年坚持给一个山区女人寄钱而打听到他的, 他现在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部门主管。我以为会捕捉到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求他好歹说两句,他躲不过去了才苦笑地告诉我,那只是赎罪,不能广为人知。我于是知道他帮助的是一个为他的医学经验献身的病人—一个至今蜷缩在棉被中的山区女人。那时他刚做住院医生,他的误诊加速了她的瘫痪。

  ◆被采访者:殷先生◆性别:男

  ◆年龄:36岁◆职业:医药公司部门主管

  ◆采访人:佟彤

  她的悲剧从我的误诊开始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我刚毕业一年多,那天都要吃中午饭的时候,一个女孩儿被人扶进门诊,她很瘦,说“形销骨立”一点不过分,脸色黎黑,很难闻的气味透过厚厚的棉衣很快弥漫在诊室中,我本能地不想接诊。扶她进来的是她哥哥,说家离北京远,早上搭了人家的车又换了公共汽车才赶到这儿,其他医生都已经走了,他央求我好歹给看看。

  刚做医生的年轻人都希望能多见到疑难病,但城里人的病似乎和文明同步了,除了每天开感冒药,治肠炎之外,我几乎遇不到波澜,边远地方的病人往往是怪病,疑难病的实习课堂。她哥哥说,女孩儿的腿时常打软,人也瘦得厉害,现在弱得连学也上不了了。而且经常憋不住尿。我马上反应出她带进来的那种怪味的来源。她哥哥说,她得嫁人,这毛病不好人家婆家也不要。

  我检查了她的神经反射,已经有明显的病理反应,我的第一感觉是“急性脊髓炎”。这是一种突然发生的到现在原因未明的脊髓病变,身体上每个方寸的感觉和运动都由脊髓中的神经控制,所以病情复杂而且不多见。从跳马上摔下的桑兰之所以全身瘫痪,就是因为她的脊髓从脖子开始就截断了。我判断这个女孩儿脊髓炎的部位在腰椎,所以她会下肢无力,小便失禁。

  我被这个难得的复杂病例激动着,我太希望遇到一次奇迹了,也太希望刚工作的自己能创造奇迹了。我毫不迟疑地对他们说,马上住院,接着得做腰穿或者ct。

  她哥哥很着急,他说能不能打打针就让她回去家里养,因为她订了婚。家里穷,急着把她嫁过去,因为那家的日子好点儿。我对这种无知的不配合非常恼火,我说,这种病不治疗好的话怎么能结婚?那是要瘫痪的。

  他们很紧张地看着我,听话地看着我开出了ct检查单。他问了价钱之后就迟疑了,说总共也没带那么多钱。当时的ct检查是300元,他求我能不能缓两天,容他回去借钱?我想了想答应了,让他先把女孩儿送到病房住院。

  女孩儿从椅子上很困难地站起身,我跟在后边急着下班,就随意地催他说“背着她去吧,那样快点”,她哥哥很听招呼地蹲下身,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错误和她的悲剧也许从那次“背”就开始了。

  她住院的第三天院长来查房,我有些得意地把病例讲述了一遍,关于脊髓炎的种种治疗已经成竹在胸。一心想等着在查房现场露一手儿。院长慈祥而严谨,是参加过结核病高发年代普查治疗的老医生。

  他听完我的汇报就让护士帮忙把女孩翻过身,在我说的脊髓炎的位置上用手摁了摁,女孩儿“嗯”了一声喊“疼”。院长马上警觉起来,问:“拍x光片了吗”?我说ct已经联系好了。院长说,“ct,ct,怎么上来就想到ct?不想着给病人省钱?我看像是结核”。又拿过我的病例记录:一看就急了,“怎么能这么草率的用激素?”

  急性脊髓炎的治疗没有特效药,一般是用激素控制。而结核是不能用激素的,激素会进一步降低病人的免疫功能。也就是说,如果她真是结核的话,我的处方正在起反作用。

  当时正是80年代中期,我们的目光是紧盯着各种不断增加的慢性病,刚刚开始的好生活被不断改变的疾病谱证实着,我天真地以为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干净的,充满幸福的社会。结核这种肆虐已久,没有什么治疗玄机的病确实被我忽视了。

  她被细菌“掏空”的脊柱悬了

  当天下午就给她做了x光检查,和院长所说的一样,是脊柱结核,而且结核菌已经侵袭了脊柱的骨头,部位就是院长按着她说疼的地方。脊椎已经有了萎缩和蹋陷。

  我赶紧让护士停药,幸好院长发现得早否则停激素都要很困难。我又找到她哥哥,告诉他他妹妹得的是结核,这病现在不难治,很多药是免费的,但是得转到另一家专门的医院。至少比脊髓炎要好治,原来准备借钱做的ct现在做个x光就行,少花了不少钱。

  他们特别憨厚,对误诊没有城里人那么敏感,他听到药能便宜,检查也省了眼睛一亮,对我感恩戴德地说着谢谢,让我赶紧给她开转院单,他们想第二天就转走。

  我像得到了大赦令一般出了一口气,我唯一盼望的就是他们尽快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让残局不要再扩大。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换个精明的城里人,我从医生涯中的第一个官司就惹上了。

  第二天我出门诊,在走廊里碰到院长,他问:那个女孩儿怎么样了﹖我说已经安排今天转到结核病院。院长点点头走过去,又返回身问:“怎么走的﹖她得平躺,脊柱空了经不起搬运……”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心想:坏了,我又错了一步﹖我怎么忘了叮嘱他们。

  现在经常搞的市民急救知识普及里,经常强调的一点就是遇到脊柱受伤的人,搬运时已经要小心,受伤者一定要平躺在硬质的担架上,因为已经受伤的脊柱很可能在 的改变中伤到脊髓,病人的命虽然保住了,但是最终落下瘫痪。

  我慌慌张张地往病房跑,想赶在他们转走之前,病房的护士告诉我:“一早就走了,和来住院时一样,也是她哥哥背她下的楼,反正没用医院的救护车,那得花多少钱﹖”

  我赶紧给结核病医院打电话,他们说,没有收到这么个病人。我一下就明白了,他们肯定是出了我们医院就回家了,这样的病人我们见过,因为怕花钱。我不断想到那女孩儿一次次趴在她哥哥背上的情景,我知道那个已经被结核菌掏空的脊柱悬了。

  她的瘫痪和我有关

  我在医院又干了一阵之后正赶上医药代表的行业出现,我跳了槽,很快拿到了超过医生两倍以上的工资。但每次报纸上登一次医疗纠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女孩儿。

  快到一年的时候,医院转来了不少寄到那里的信件,其中有一封是北京山区的,我觉得地名很熟,里边还有张照片,一看发现就是那个我误诊的女孩儿。她在信里告诉我回去之后就真的瘫痪了。

  女孩长得挺好看,坐在那里像个正常人,婆家只知道腿有病,以为是身体弱,吃好了就能好起来,婚就照样结了。照片上的她穿戴整齐,披红挂彩的。她说,结婚之后就走不了路了,婆家对她还不错,给我写信也是为了再来北京治病,想快点好,因为得生孩子。

  原来,从我们医院转出去之后她哥哥就改变了主意,的确没去专科医院,想拿着药回家吃能省钱。我们国家有一个叫做“监督服药”的医疗服务体系,就是专门有医生入户,眼看着结核病人把药吃下去,现在世界结核病挺严重的,中国就是靠这个办法把结核控制了。但女孩儿没能受益,她的家乡太偏远。吃完了带回去的药就停药了,情况可想而知。

  一次错误的使用激素,两次我指示下她被她哥哥背走,会在她的瘫痪中负多大的责任我也说不清,但是我是他们唯一求医过的人,唯一给他们医学提示的人,她的瘫痪和我有关。

  我马上给她回了信,但我不敢告诉她这种瘫痪很难恢复,脊柱骨头的破坏使脊髓失去支撑,即便是修补脊柱,已经受伤的脊髓还有多少希望已经很难说,更何况修补脊柱的费用对他们来说是天价。我当时寄去了一千元钱,我说先让她买点营养品,等我联系好了医院再告诉他们,我知道这是假话,但没有办法,我觉得只有假话和钱能帮她。

  她回信自然是千恩万谢,她说他们全家一年也就挣这么多钱,他们那儿的邮局都没收过这么一大笔数目的钱。她的字写得很幼稚,话很实在,但越实在我心里越难受,因为她始终记得我是他们的救星呢。我想只要我还能挣钱我就会一直寄下去,这真不是高尚,我就是借用这种方式还债。

  人的生命力真强,她在瘫痪之后居然怀孕了,三年前生了个儿子。瘫痪的人生孩子在医学上能够解释,因为瘫痪并不一定影响生殖机能,只是瘫痪者的怀孕和生产要比正常女人艰难得多,她告诉我儿子出生之后她身体更不如从前了,但是婆婆给带儿子,她自己没有什么大碍,不过就是不出家门。

  有一次几个朋友出去踏青,就从她住的地方过,山坡上零零星星的屋子非常破旧,当地人说可能马上就拆了改建旅游度假村。我的同事都说,真遗憾,那就没有原味儿了。我当时忍住没说什么,心里对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充满了抵触。其实以前我也这么说,那是因为我不知道那些作为风景的古朴和落后中,埋藏着多少生活的艰难。

  杨易谈情

  小时候,我最敬畏的几类人里边就有医生。也许是由于平时父母不自觉的暗示作用吧,因为生病时,着急的父母把我交给医生时的那种信赖的目光,以及医生自信、和蔼和胸有成竹的态度,让我觉得塌实。久而久之,我似乎觉得,一进医院病就好了一半。

  这种对医生的信赖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后来医患矛盾渐多,一些医疗纠纷曝光以及自己经历的一些医生的不负责任,让医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而殷的忏悔到让我觉得,不论从事什么职业,只要人的良知还未泯灭,只要一个人的感情还没有麻木,信任终究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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