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雅特里齐最后的微笑
本文目的是对文学中一些最伤感的诗句作些评论。那几句诗在《天国篇》第31歌里,尽管有名,但似乎谁都没有辨出其中的悲痛,谁都没有完整地听过。
事实上,其中的悲剧成分与其说是属于作品,不如说是属于作者;与其说是属于作为主角的但丁,不如说是属于作为撰写者和创作者的但丁。
情况是这样的:到了炼狱的山顶维吉尔突然不见了。但丁在贝雅特里齐的引导下,游历了一重又一重的同心圈,直到最外面的一重,也就是第一动力圈,与此同时,他们每上新的一重天,贝雅特里齐就越来越美丽。恒星都在他们脚下;恒星之上是最高天,但已不是实体的,而是完全由光组成的永恒的天国了。他们登上了最高天,在那无限的领域(正如前拉斐尔派画幅所表现的那样),远处的景色仍同近在咫尺一般清晰。
但丁看到了高处的一条光河,看到成群的天使,看到由正直人的灵魂组成阶梯剧场似的天国的玫瑰。突然间,他发现贝雅特里齐离开了他。只见她在高处一个玫瑰圈里。正如海底深处的人抬眼望雷电区域一样,他向她崇拜祈求。他感谢她的恩惠慈悲求她接纳他的灵魂。接着,文中这么写道:
寓意派说:理智(维吉尔)是获得信仰的工具,信仰(贝雅特里齐)是获得神性的工具,目的一旦达到两者就都消失。读者一定注意到,解释既不热情,又不完美;那几句诗一直没有跳出那种解释的狭小圈子。
她之所以微笑,是想对但丁说他的祈求已被接受;她之所以瞅他,是再一次向他表示对他的爱。
我觉得那种见解(卡西尼也有同样的看法)固然合理,但显然同当时的情况没有什么关系。
奥扎纳姆(《但丁与天主教哲学》,1895)认为《神曲》的原始主题是贝雅特里齐的神化,圭多·维塔利认为促使但丁构筑他的“天国”的首要目的,可能是为他所崇拜的女人建立一个王国。
《新生》里有一句名言(“我想用没有被用于谈论任何一个女人的话来谈论她”)可以证实或者认可这一猜测。我还想作进一步的探讨。我觉得但丁创作这部文学杰作的目的,是为了插进一些他同无法挽回的贝雅特里齐重逢的场面。
说得更明确些,煎熬灵魂的地狱层、南方的炼狱、同心圈的九重天、弗朗切斯卡、半人半鸟怪、狮身鹰头兽、贝特朗·德·博恩等都是插入的东西;他知道已经一去不返的那个微笑和声音才是最重要的。
《新生》开头说,他有一次在一封信里一口气提到了60个女人,以便偷偷地塞进贝雅特里齐的名字。我认为他在《神曲》里重复了这个伤心的手法。
但丁和我们一样,但是某些东西始终让我们隐约看到那些自得其乐的妄想所掩饰的可怕。切斯特顿有一首诗谈到;它包含的矛盾修饰法多少表明了引自《天国篇》的三行诗。然而,切斯特顿的短句里的重点在“愉悦”;三行诗里的重点在“梦魇”。
我们不妨再回想一下当时的场景。有贝雅特里齐在旁边的但丁身在最高天。覆盖在他们头上的是无边无际的、由正直人灵魂组成的玫瑰圈。玫瑰圈很远,但是其中的景象十分清晰。这种矛盾虽由诗人作了解释(《天国篇》,第30歌第118行),也许构成隐秘的不和的第一个迹象,贝雅特里齐突然不在他身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老人(他以为看到的是贝雅特里齐,却看到一位老人)。
但丁失魂落魄似的问贝雅特里齐在哪里。她在哪里?Ov’è ella?老人指点最高处的一个玫瑰圈。头上有光晕的贝雅特里齐在那里。
目光始终使他充满难以承受的幸福感的贝雅特里齐,爱穿红衣服的贝雅特里齐,他朝思暮想的贝雅特里齐,以致一天早晨他在佛罗伦萨遇到几个从未听说过贝雅特里齐的朝圣者竟然使他诧异万分。一度不理睬他的贝雅特里齐,24岁就去世的贝雅特里齐,嫁给巴尔迪的贝雅特里齐·德福尔科·波尔蒂纳里。
但丁望见她在高处,一个在明净的天穹,一个在最深的海底。但丁祈求她像祈求上帝似的,也像祈求一个他所渴想的女人:
弗朗切斯科·德·桑克蒂斯Francesco De Sanctis(《意大利文学史》,第七章)对这几句诗是这么理解的:
如果我们从诗人的意图考虑,情况确实如此;如果从诗人的感情考虑,那就错了。
我们应该记住一个不容争议的、十分难堪的事实,这个场面完全出自但丁的想象。对我们来说相当真实,对他却不然。(对他来说,现实是贝雅特里齐生前死后已被夺走。)他永远失去了贝雅特里齐,形单影只,或许还感到屈辱,为了在想象中同她一起,他想象出那个场面。对他固然不幸,对读到他作品的后代却是好事,意识到邂逅出于虚构会歪曲幻象。
于是出现了那些糟糕的情况,正因为发生在最高天,更令人难以忍受:贝雅特里齐的消失、取代她的老人、她突然升到玫瑰圈、倏忽即逝的微笑和目光、永远扭过去的脸。(原注:翻译过《新生》的罗塞蒂Rossetti的著名诗作《神女》中,登仙的少女在天国也感到不幸福。)言词之中流露出恐惧:“仿佛”是形容“远”的,但牵连到“微笑”,因此朗费罗Longfellow1867年的译文是这样处理的:
煎熬灵魂的地狱层、南方的炼狱、同心圈的九重天、弗朗切斯卡、半人半鸟怪、狮身鹰头兽、贝特朗·德·博恩等都是插入的东西;他知道已经一去不返的那个微笑和声音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