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潮水褪去,与时间赛跑的人仍在路上|A公馆乐队专访

娱乐新闻 2023-12-2996网络

十月某个冷风簌簌的秋日午后,北京宋庄,A公馆的排练室里传来热火朝天的响动。

主唱昭昭揩去额头和两鬓的汗,在试音间隙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贝斯手陈少还在调整话筒与音箱的距离,庞锦鼓捣着吉他效果器上的各式旋钮,新加入乐队的鼓手强子在大腿上做着开腕热身。

空气的振动散发着呼吸与体液混杂的“人味儿”,此刻A公馆正在排练室里做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合练。乐队的第三张录音室专辑《海浪回潮》即将发布,而年底的巡演也已蓄势待发。

“5...6...7...走!”乐句在紧张又兴奋的热盼中扑了过来。

主唱:昭昭

10月27日发行的专辑《海浪回潮》花了A公馆一年的时间制作,而歌曲的录制几乎都是在排练室里由乐队自主完成,为此他们还特地将这间双层房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录音空间。

改造排练室没少让昭昭和陈少两兄弟破费,“今天想着是不是要买一对麦克风,明天又添一对监听音箱,一点点就把录音棚里该有的设备全搞定了”。昭昭也很实在地表示希望乐队之后能多挣点儿,“挣了钱才能买设备啊”。

谈到这张专辑,担当制作人的陈少颇有感触,“第一次逼着自己去把控所有环节,让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又往上提升了一些”。

贝斯:陈少

身兼贝斯手、编曲和制作人的陈少在专辑里贡献了《与时间赛跑的人》《挽留的歌谣》《Someday》和《没有遗憾的自己》四首歌的词曲,为了保持稳定产出,平时他会有意识地收集“种子”——“原来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写点什么,可能是读到的一句话,或者突然间看到什么有感而发,这些‘种子’都是写歌最开始的那个源头”。他将“种子”保存在笔记本里,需要的时候就把它翻出来,选一颗将它灌溉、培养、结果。

“《与时间赛跑的人》就是18年的一颗种子,慢慢展开呈现出了现在的状态。”

录制《Someday》的时候,陈少最开始拿了一把五六百块钱的练习琴,本打算先打个样,回头换把好琴找个好的环境再录一次,然而廉价吉他弹出的效果出奇惊艳,之后的尝试怎么也没法让他满意。

“根本复制不出来一开始的那个感觉,所以最后就决定留下第一版。”

吉他:庞锦

陈少感慨录音就是要捕捉“那一个瞬间”,错过就无法再重来,而昭昭称录音是“遗憾的艺术”。整个专辑制作结束再回过头听,还是会发现不够满意的地方。“《Someday》里面民乐的部分是用MIDI音源做出来的,如果当时实录的话可能质感会更好。”

昭昭对这张专辑的最终呈现非常在意,从demo到完善编曲进行录制,再到最后与混音师沟通成品,《海浪回潮》的歌词前前后后一共修改了至少16次,编曲更是直到提交母带制作前的最后一刻才定稿,这是昭昭此前从未有过的经验。

“不努到最后一秒,你不会知道它的结果是什么。过程中无时无刻不给你制造惊喜,也无时无刻不给你制造麻烦。这首歌超出我太多预期,这个阶段呈现出来的模样接近完美。它当然能更好,但在我看来己经做到了最好。”

鼓手:强子

第一张专辑《请用身体砸碎欲望逃生》(2012年)里莽撞与不羁的少年,到7年后的《万物有光》中逐渐褪去青涩茁壮了力量,而《海浪回潮》的声音在历经冲刷洗礼后,似乎多了一份肆意洒脱,在阵阵浪花之下悄然孕育着新生。

作品对于音乐人来说就像是人生的一座座里程碑,在将情绪记载为波形的同时,也刻录下创作者生活与心境的变迁。

20岁的昭昭

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昭昭过着热火朝天的生活,和朋友们喝酒玩耍,犯过错也闯过祸,放肆甚至任性地跟这个世界碰撞,甚至A公馆也曾因他与陈少的争吵闹过解散。“当时我俩年轻气盛,谁也不让着谁,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送春》便是昭昭在两人闹矛盾期间创作出来的。看着门前的大杨树,黄叶在冬日的寒风中窣窣地往下掉,昭昭一个人钻进排练室开始鼓捣,“一下就全出来了”。

昭昭写歌注重旋律的美感,固执地认为好听的音乐哪怕只是清唱,也能将音符排列组合的最根本魅力呈现出来。《送春》这首A公馆的代表作,几乎每次演出都是全场大合唱,而在新专辑里乐队将这首歌改编成了吉他弹唱的版本,别有一番柔情。

新版《送春》的诞生源于A公馆一年前(2022年)在北京的一次专场,由于特殊原因,那时候观众只能在台下坐着看演出,这让昭昭很不自在。“我当时想这坐着怎么演,陈少说弄一把箱琴吧,然后这版弹唱就出来了。我们都很喜欢,就留在了新专辑里面。”

一把吉他,一支人声,结合在一起却能在现场释放出强大的穿透力。乐队在这次巡演的歌单里安排了两个版本的《送春》,在表演弹唱版的时候,昭昭在台上低吟浅唱,全场乐迷在台下轻声附和。

虽然没有人跳水,也没有双脚离地高举双臂的汗水滚烫,但昭昭依旧能感受到人群中涌动的澎湃情绪:“在安静中突然爆发的那一下浑身起鸡皮疙瘩,特别直接,特别纯粹。”

岁月改变了一首歌的模样,也让昭昭懂得了责任与承担。他承认年轻的自己犯错后可能会用一句敷衍的“我错了”或者玩笑一笔带过,“但现在我意识到这种话不能轻易说出口。认错是最简单的,但事情不会就这样过去。生活中不只有对错,更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年少时会被崔健的《一无所有》、Nirvana的《少年心气(Smells Like Teen Spirit)》以及U2、滚石等人的作品所治愈,如今昭昭希望A公馆的音乐也能给听者带来同样的感动。

“一首歌哪怕能帮到一个人,让听到这首歌的人心情有所好转,就已经尽到音乐的使命了。”

12月10日下午,入冬之后的北京寒风料峭,五棵松MAO Livehouse场地内,A公馆正进行着演出前最后的试音,今晚他们将在这里迎接2023年度的巡演收官。

不像现在巡演几乎场场售罄的火爆,在那个“来七八十人就很不得了”的年代,A公馆也曾经历过四个人分十五块钱的窘迫。但回忆起当时充满新鲜刺激的音乐场景,还是让昭昭滔滔不绝起来。

“早期演出的锻炼对于我现在的状态来说都是养分,哪怕下面没有人,乐队都是很积极很卖力的,而不是说人少我就少唱一句糊弄过去。”

昭昭接着回忆道:“那会儿的演出大家的处境都差不多,表达的东西也比较类似,就是年轻,感觉喝了酒全世界都是你的。我觉得时间带来的东西会让音乐的表达发生变化,但我对摇滚乐最初的爱一直是没有变的。太性感了!”

高中时期陈少看了一本名为《我为歌狂》的书,便对弹吉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用自己的BB机换来一把吉他,对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教材开始自学,“那书都快被翻烂了”。昭昭则是从朋友那里借到了一本《吉他葵花宝典》,学会翻弹其他人的歌之后觉得不过瘾,便开始尝试写歌表达自己的东西,更练就了左手反弹吉他的绝技。

“那会儿学个什么都挺困难的,就靠着内心的那一团火。”

A公馆的第一张专辑几乎都是在排练室里完成,充满了生猛的碰撞感,“当时排练特别密集,差不多天天都在一块”。

陈少直呼那个时候的乐队“挺野的”,排练没有音箱,唱歌纯靠吼,燥起来听不清鼓点,便练就了手势眼神沟通的默契。而昭昭也靠着观摩其他人的演出,自己琢磨着慢慢提高水平。“不要场租的场地我们也都演过,慢慢到后来收入能够持平,挣到一点买乐器的钱,再做更多巡演。”

从早期连正经音响都没有的酒馆、厂房,到现在大大小小的专业Livehouse,A公馆几乎就是靠着“内心的那一团火”闯出了一番事业。

不论专场巡演还是拼盘音乐节,这些年A公馆从未远离乐迷的视野,他们对于演出也一直充满了敬畏和激情。“乐队的生命力就在这里,乐手之间、乐迷之间在舞台上的互动,没有演出的话就无从谈起。”

A公馆在俄罗斯V-ROX音乐节

2016年夏天,A公馆受邀参加俄罗斯V-Rox音乐节,当他们来到毗邻东北大陆的海参崴不冻港,演出场地旁的海岸线上行人与船只络绎不绝。

就在昭昭沿着海岸闲逛时,一个步履蹒跚的俄罗斯老人吸引了他的视线。只见衣着清凉的老人登上岸边的水泥跳台,一个猛子扎入海里,尽管行动缓慢,但出水后的他又若无其事地再度走上跳台,来来回回至少十几次。“我就在岸边静静地看着,当时特别触动我。”

七年过去,昭昭对这趟音乐节之旅的见闻仍记忆犹新。航班落地时全员鼓掌的欢喜,演出现场偶遇中国乐迷,山中一周的阴雨连绵,哥特古堡里拉钢索的电梯,超市门口拉手风琴的流浪汉......在从海参崴返回北京的绿皮火车上,一路上的种种从昭昭眼前闪过,而那个跳水的老人则不停扎进他的脑海。

“那个画面太厚重了,特别想带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再去走一遍这趟特别的旅程。”回到北京后,昭昭便开始了《放漾》的创作,它也成为了A公馆乐队最受欢迎的歌曲之一。

巡演杭州站候场中

这次巡演的现场也总有乐迷在台下呼唤《放漾》的名字,而每次昭昭都会投入最大的热忱去演唱。

在为期一个半月、途径16城的巡演行程中,A公馆几乎每周都要连演三天,而乐队每次都会兢兢业业地将整场近20首的歌单彩排一遍以上。尽管随身常备护嗓药物,但因为连续高强度的表演和寒潮侵袭,每到当周的第三站,昭昭的嗓子都会接近生理极限。但无论嗓子有多哑多疼,即使第二天一句话都说不出,他还是会毫无保留地把歌唱完唱满,“因为每场的观众都只看得到当天的演出”。

昭昭早年间曾在采访中表示,巡演最吸引他的是不知道会在下个城市遇到怎样的乐迷的未知感,如今的他仍然这样认为。

“好多人会问我《送春》唱了十几年会不会腻?怎么会腻呢?!每个演出面对的观众不一样,现场调音不一样,嗓子状态不一样,每一场都充满了惊喜。”

在昭昭眼中,演出市场这些年发生了很多变化:“之前听乐队演出的人都挺懂的,你乐队是怎么组起来的,音乐风格甚至你用的吉他是什么牌子,他们真的是了解。现在的话可能乐迷跟乐队之间的浓稠度没有那么高了。”

相较于业内人士“圈地自萌”的地下时期,因综艺走上主流的乐队文化吸引了更多年轻大众的参与,互联网宣发与社交媒体运营对于独立音乐人的重要性也与日俱增,听众群体迅速扩张的同时也经历着分化,这或许是昭昭口中“乐迷浓稠度降低”的直接原因。

在短时间内完成粉丝积累的“网红乐队”实现“阶级跃迁”,连开数场售罄演出将Livehouse变身蹦迪现场,留下被潮流抛弃的“老顽固们”对着不知道从那儿冒出来的陌生名字在风中凌乱,而部分“祖上富过”的老牌乐队没能蹭上时代红利,逐渐淡出了乐迷们的关注列表。

国内独立音乐环境的变化和市场格局的重新洗牌让A公馆感同身受,“现在真的有种百花齐放的感觉,虽然已经成立十多年了,但我发觉A公馆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也属于新乐队”。最近昭昭也听闻身边有人开始借助AI创作,“现在好多人写歌会用大数据分析,年轻人喜欢听到什么词就写进歌里”。

但A公馆并不想走那条更“讨巧”的路,坚持通过线下演出的方式展示自己,重新争取年轻听众的心。而在现场磨练出来的能力和经验,是无法通过播放量和评论数据体现的。“线上推广这个东西是时代的产物,不能说它好,也不能说它坏,只是路线不同。谁不想让更多人听到呢?但我们还是作品说话吧,有扎实的基本功和舞台经验,所以不会慌。”

“不管这个行业怎么变化,互联网有多牛,该走的路还得走。”

讲这句话时,昭昭的语气尤为坚定。

跟不同的观众相遇是A公馆一路上的动力,而A公馆也特别为这次巡演设计了“漂流瓶企划”,由乐迷在纸条上写下寄语装进漂流瓶,让观众的心声随着乐队巡演的足迹漂过一座座城市,等待着某个有缘人将它沿途拾起。

“现在的手机通讯、社交媒体已经很快速便捷了,手写纸条传递这件事对我来说是特别温暖的。”昭昭在纸条上为乐迷写下了“一起加油!成功上岸!”的鼓励,而乐迷们的留言也让他和陈少印象深刻,这其中便有这样一段温馨的文字——

“40岁带着9岁的小朋友,有音乐的陪伴,有你的陪伴,这样的人生,好极了!”

乐队的巡演经理小琳告诉我,巡演的每一站都有这样带着小孩的观众,郑州站更是在现场见到了一家四口,妈妈抱着妹妹,爸爸背着儿子。

台上的乐队为了理想挥洒汗水,台下的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跟着人群挥手的画面令她十分动容:“在小朋友们的眼里,我看到了那种来自新生命的认可和喜爱。特别单纯美好,也特别有力量。”

12月11日凌晨,演出结束后的A公馆走出MAO,天空中飘起鹅毛大雪,将整个夜空照亮成一遍片雪白。身后的演出场馆已复归平静,然而几个小时前飘扬的旗帜、人头攒动的冲撞、因跳跃而振动的地板和盖过音响的全场大合唱仍在每个人心中激荡。

明年三月“海浪回潮”巡演将再度启程,与时间赛跑的A公馆又将长大一岁,而昭昭也更坚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我以前对自己未来的路是模糊的,会纠结各种想法,是不是要当个画家?要不要尝试其他事业?但现在我很确定,这辈子就干乐队这一件事情了。哪怕日后给我的粮食只有那么几粒,我也爱吃!”

尽管这些年昭昭愈发感觉演出和生活琐事极大压缩了创作时间,他仍会强迫自己每天都要拿把琴坐在电脑前,有固定的时间去创作。

“写歌对我来说就是工作。”昭昭不喜欢等待灵感从天而降,他更相信量变引起质变。一件事情做得次数多了自然会越做越好,而几句神来之笔的歌词也要有平日里阅读和生活的积累作养分。

昭昭于2009年组建A公馆,上过电视节目,去过亚洲最大的音乐节日本Summer Sonic,经历了互联网的潮起潮落,也见证了一茬又一茬乐队的成立与沉寂,如今他最大的愿望是将乐队继续玩下去。

“真正留下来的乐队,比如新裤子、万青,都是一直在干这个事情,而不是投机取巧,只有一次性的爆火。所以走不走得起来对我来说不重要,我选择的是能一直走。到70岁了,甚至在咽气的那一刹那,你还在从事这个事情,还在演唱,还有更多的人去听你的歌,我觉得这才是艺术。”

而昭昭相信,A公馆最好的时刻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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