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嫂子让我给你带个话儿

夏鸣的哥嫂出事之前，她刚跟她嫂子吵了一架。
嫂子五岁的儿子夏欣朋平时很腻她，那天她带着孩子在小区喷泉边玩。小朋用那种长长的吸水器插入喷泉池子，吸了水喷到草坪上去，玩得一身水。她嫂子不知怎么从窗户边看到了这一幕，心急火燎冲下楼，叫着把小朋抱离喷泉。
“这里多危险啊！”她斥责夏鸣：“万一喷泉漏电怎么办？”
“哪儿漏电了？不都这么玩？”当众被指责，夏鸣觉得挺丢人。
她嫂子抱起小朋就走，边走边说：“去年就有个孩子在喷泉边被电死了，你不知道吗？”
夏鸣气得短头发差点竖起来。
她多疼小朋啊。自打出生，给他买过无数的玩具、衣服，等他学会走路，一有空就陪他玩，就连婚前谈恋爱，都是跟男朋友一起带他去游乐场。如今嫂子这么说，意思是她成心吗？
“不放心我还让我帮你看孩子？你自己看吧！”夏鸣冷冰冰撂了这一句，扭头就走了。
没想到这一句竟是永诀。
那天下午她哥嫂收拾好行李带小朋去自驾游，高速上追尾大挂车，除了坐在安全座椅上的孩子，他哥嫂都死了。

夏鸣和她老公程诀赶到医院的时候，小朋正由路政人员陪着，孤零零坐在走道里。
“姑姑，我爸爸呢？”他手里拿着一块干面包，看到夏鸣，期待地问。夏鸣抱住他蹲下去，哀嚎出声。
“我妈妈呢？我要妈妈。”小朋也开始哭。孩子的哭是那种肆无忌惮的，不压抑，能有多大声就多大声。夏鸣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她抱着她哥哥的骨血，想把她哥从地府里唤回来，渐渐哭得有些失去神智。程诀把小朋从夏鸣怀里拉出来抱着，另一只胳膊揽着夏鸣，把她扶到椅子上去。
接下来的手续和丧事，都是程诀全力操办。一家人还没有从哀痛中抬起头来，小朋的外婆家来要人了。
老太太坐在夏鸣家的屋子里，抹着泪对给她倒水的程诀倾诉：“我女儿走了，外孙给我，总是个挂念。”
夏鸣刚把小朋送幼儿园回来，闻言一声不吭地进了屋。过了半晌程诀进来，给她递过来一杯水问：“给不给她？”
夏鸣的头扬起来，眼圈红红的：“给她她怎么养？她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自己还不利索呢养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作业谁辅导？家长会谁去？小朋长不多大她要是死了怎么办？”
程诀示意她小点声，握着她的手安抚：“老太太说了，孩子大姨就跟她住一个小区，愿意管孩子。骨肉亲情，咱们不放心人家，人家也不放心咱们啊。”

夏鸣瞪着眼睛，让眼泪收回去，听到程诀这么说，想起了她嫂子走之前跟她吵的那一句嘴。
就算她再亲小朋，在人家妈妈眼里，也是不放心的吧。
她再看程诀，养一个孩子要下多少功夫她多少知道一些，且不说课业和人生路上的大小事，就光日常生活的琐碎，就让人难以忍耐。如今他来当老太太的说客，是不是他也不想小朋打扰二人世界呢。
时间过了很久，夏鸣抬起双手捂住脸：“行吧，她们要是养小朋，咱们就给生活费。”
小朋的大姨热心地来收拾小朋的衣服玩具，夸夏鸣两口子疼小朋，买给孩子的东西又好又多。小朋抱着个挖掘机玩具坐在沙发上，闷闷地说：“我不想去外婆家。”
“去嘛，”夏鸣提着一箱他的衣服劝：“大姨家有姐姐和弟弟一起玩，多热闹。”
“可可乐乐。”小朋想起表姐弟，脸上有了些笑容。
“对对！你姐和你弟可盼着你呢。”大姨说完把小朋抱起来：“走啦！以后大姨家就是你的家！”
这一幕很温馨，夏鸣靠在程诀身上，觉得身子软软的，心里虽然酸楚，但是也有些安慰。

小朋刚走，夏鸣检查出怀孕了。她的孕吐翻江倒海，时常刚吃进去半碗饭，就吐出一碗东西，一周下来体重不升反而降了不少。再撑几天，干脆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起来。程诀担心她的身体，把她硬拉到医院去输营养液。等怀孕十二周孕吐消失，夏鸣才舒服一些。
趁着周末，她决定先去看看爸妈，再去看看小朋。
没想到小朋就在她爸妈那里，他外婆也在。
快两个月没见，小家伙长高了不少。看到夏鸣，猛扑过来攀在她身上。夏鸣爸赶紧把他抱下来，逗着他出去遛鸟了。
夏鸣坐下来吃西瓜，这才发现她妈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孩子外婆是来要钱的。
“人虽然走得急，存款总是有的。我听说也能取出来。”老太太把视线投向夏鸣：“你哥嫂的丧事是你办的吧？”
“是有几张卡。”夏鸣不顾她母亲使眼色，老老实实说：“因为不知道密码，里面有多少钱还不知道。我嫂子应该孝敬你养老，所以我妈说了，等取出来了会给你一部分。”
老太太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不知是泪光还是什么，一闪而过。
“那……咋能取出来呢？”她又问了一句。

虽然办葬礼的时候夏鸣就对这些有准备，但是乍听到对方谈钱的事，她还是心里别扭。
夏鸣缓缓叹了一口气，慢慢说：“法定继承人要去公证处做个公证，然后再一起去银行把钱取出来。我妈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了，说孩子大姨如今负担孩子的生活费，我们这边从……遗产里每个月拿出三千给你们，学费另算。以后你如果生病住院，他大姨出多少，我们也从遗产里拿多少，算是均摊。如果遗产用完了，我们就只负责孩子的花销，可能你的就顾不上了。”
毕竟老太太还有一个女儿，如今这边也只剩下夏鸣给父母养老，压力还是挺大的。而且对于小朋的抚养，等于孩子外婆那边出力，奶奶这边出钱，也算公平。
老太太听起来似乎挺满意。
夏鸣抬头看了一眼她母亲，老人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里含着一眶泪水。没有掉下来，也收不回去。
按照这个计划，隔了几天他们去做遗产公证，把银行卡里的钱都取出来。三张卡，总共16万。夏鸣当场给了老太太六万，又预支了三万六的生活费给小朋大姨。
哥嫂的房子先出租出去，每个月的租金给小朋存着。
这点钱养育小朋杯水车薪，爷爷奶奶说以后钱用完了就从他们的退休金里出。小朋外婆也说她会出。一家人站在银行外面说了几句话，百感交集地分别回家。

路上夏鸣忽然掉泪说：“本来哥嫂收入那么高，如今小朋跟着我们，算是吃苦了。”
两位老人在后排垂泪，开车的程诀低声说：“没关系，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少不了小朋的。”
夏鸣一手抚摸着微隆的肚子，一手握住程诀的手。车内静悄悄的，他们都不再说什么。
日子平静了一段时间，小朋平时在大姨家生活，周末回爷爷奶奶家。过了没一个月，小朋的大姨忽然打过来电话。
她要买房。
“唉哟现在家里三个孩子，根本住不下了。我准备买个五室的，这样可以给小朋一个房间嘛。”
现在大姨家的房子是三室，小朋和乐乐住一个屋。
“看好房子了吗？”夏鸣心里拉响警报，但她嘴上波澜不惊问。
“看啦！学区。”然后她说出一个数字，夏鸣吸一口凉气。
再听下去，她渐渐有些气恼。
小朋大姨的意思是，要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因为现在的房子没有电梯且地段不好，就算卖掉也刚够学区房的首付。那装修的钱怎么办，以后月供那么多怎么办？
她的主意是：把小朋父母给他留的那套房子卖掉。
转了一圈，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那怎么行？小朋那套房子是给他做保险的，万一他长大要留学，万一他创业需要钱怎么办？就算这些不需要，他总要结婚生子的吧？”
“唉哟他姑姑，”小朋大姨一副你想多了的语气：“先别说以后的事吧，现在孩子总不能一直跟他弟弟挤在一起呀。”
可当初本来是让孩子住在外婆家的啊，是她硬拉到自己家去住的。电话那边大姨絮絮叨叨说小朋吃的住的都好，有利于学习提高。这边夏鸣想了想说：“要不然送回来我带吧！我家能住下。”
电话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对方说：“关键是我妹子信得过我啊，我当然要尽力。”
夏鸣的肩膀塌下来，如充满气的球被戳破。
是啊，她嫂子肯定更信任已经养了两个孩子的姐姐。
而她只是个粗心大意的小姑子罢了。
事情僵持了一个月，小朋大姨刚开始还心平气和跟夏鸣谈，后来就开始登门理论，见夏鸣软硬不吃，她干脆不再把小朋往爷爷奶奶家送。再过几天，夏鸣接到她母亲的电话。
“小朋去哪儿了？”
“不是在他大姨家吗？”夏鸣有些气不过。

“不是，”夏鸣妈着急得语无伦次：“孩子转学了！”
幼儿园老师说小朋大姨亲自来给他办理的转学，说是要转去他们家附近的幼儿园。
小朋就读的幼儿园是他们那里数一数二的双语私立，今年的学费已经交齐了，怎么就转了呢。
老师说大姨去了三次，缠着把钱退了才走。
夏鸣带着母亲冲去小朋转去的那家幼儿园，那是个私立小幼儿园，铁栅栏在一个三层小楼前一围，就是活动场。孩子们正在做游戏，塑胶玩具一大股异味。夏鸣妈陪着孩子玩，一边玩一边掉泪。夏鸣给她擦泪，她忽然扯住小朋的衣服问：“你这穿的什么啊？”
“可可姐姐的衣服。”
“你的呢？”
孩子看着夏鸣，忽然哭出来：“大姨说我穿着小了，给乐乐弟弟了。”
夏鸣险些站立不稳，她伸手牵过小朋：“走吧，跟姑姑走，还上你以前的幼儿园。”
小朋从玩具跷跷板上爬下来，满脸惊喜：“真的？真的？”
小朋大姨赶过来。
“不吭不响就要把孩子接走，你们什么意思？嫌弃我给他找的幼儿园不好？你们也不想想他那房子一年那点房租，够下一年的学费吗？还不如早点打算。”

幼儿园的老师识趣地避让出去，教室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小朋胆怯地藏在夏鸣身后，夏鸣妈抹着泪说：“孩子的学费我出了。”
他大姨神情一怔，声音低下来：“也不是要给奶奶要钱，实在是——三个孩子养起来太辛苦，我们还准备给他换房子呢。”
现在变成要为了小朋换房子了。卖这么大个人情，他们可觉得受不起。
夏鸣看着她，先是撇嘴，再是冷笑：“算了，你的确辛苦，小朋以后跟我吧。”
眼前的女人翻着白眼，脸上有蒙了一层冷霜的笑容。那是冷笑，不屑的冷笑。
夏鸣知道她要说什么。要说她妹妹不会放心别人只放心自己，要说她和孩子骨肉相亲，她绝对会对孩子好。可夏鸣已经认清了她的嘴脸，她不想拉扯不想再多说，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扯着小朋就要离开。
小朋姨拦住她：“等下啊，你要这么走了，我妈同意不？”
又要抬出老太太。
夏鸣只觉得连肚子都气得疼，她就要说话，兜里的电话响了。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她按掉，又响。再按掉，她的不响了，换成小朋大姨的响。是同一个号码。
大姨接起电话，她的神情是狐疑的，问了一句：“你们是骗子吧？”再听下去，就“哦哦，哦，是的。”到最后看向夏鸣，语气很生硬：“我妹——留了遗嘱？”

是网络遗嘱。
小朋的父母早就把遗嘱写好寄存在付费遗嘱网站，那里有一个保险箱，存储着夏鸣哥嫂的遗嘱扫描文件、各种账号的登陆密码以及其他个人信息。他们设置了登陆密码，以四个月登陆一次的频率表示此人安好。一旦连续四个月没有登陆，网络遗嘱网站就会联系上面的紧急联络人。
夏鸣哥哥的紧急联络人是她。嫂子的紧急联络人是小朋大姨。
又一次到了公证处，双方亲人以一种诧异又激动的神情低声讨论，一直到对方派的代表到达，他们才相信自己没有被骗。
按照夏鸣的要求，网络遗嘱公司把保险箱里的内容当场下载，两家人打印出来看。
小朋大姨等在打印机旁，第一份资料出来以后就迫不及待开始翻阅。
“天哪！”夏鸣听到她说：“这么多钱啊！原来在股市！还有基金！这是账号密码。”
“哦，还有QQ的密码呢。”
“啊，还有给小朋的信件，谁有空以后读读。还有一份详细遗嘱。”
夏鸣手里拿着文件没有说话，她看到小朋大姨的表情逐渐僵硬，慢慢的脸上由红润到通红，最后眼睛凸出，把那一沓资料丢在桌子上，扭头走了。
夏鸣这才开始看文件。

先看遗嘱。
说如何赡养老人，一次性给双方老人每人二十万作为后面的生活开销和医药费，这些钱从基金账户里出。再说如何抚育小朋：恳求夏欣朋的姑姑夏鸣为夏欣朋的第一监护抚养人。最后说抚养费的事：股票账户里的所有钱归夏鸣自由支配。
这下面是夏鸣哥嫂的亲笔签名。她哥哥的签名规规矩矩，她嫂子的签名龙飞凤舞。
再看时间，是小朋一岁的时候。
她记得那时候她嫂子听说了网络遗嘱的事，打电话给她科普。说这是防止一个人意外身亡了连句话都留不下，很不错。夏鸣说这事儿晦气，自己是不会做的。她没想到那时候她哥嫂真的做了，而且还把她定为孩子的监护人。
这一份重托犹如山重。
夏鸣默默地把文件收好，看向她的老公程诀。程诀一直在角落陪着小朋玩，没有看遗嘱。这会儿注意到她的目光，想了想说：“哥嫂让咱俩带娃？”
“嗯。”夏鸣点头：“我本来，就是想咱带的。”
“我知道，”程诀过来拥住她：“我说了，有咱俩的，就有他的。”
夏鸣的眼泪夺眶而出。
“好。”她说，随即唤小朋：“过来，姑姑姑父带你去大姨家收拾东西。”


小朋一跳老高，大声问：“我能要回我的衣服吗？我穿着不小！”
“能！”夏鸣也大声说：“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