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35年逃离被拐卖的人生

社会话题 2022-12-19148网络整理知心

郭芳丽想在开庭这天穿身不一样的衣服,得是红的,最好是大红色。儿子结婚时她没穿过这么红,女儿出嫁时她也没有,今天,她想为自己穿一次。

37年前,13岁的郭芳丽被从陕西拐卖到山东菏泽,在那里她失去了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活,失去了父母的疼爱,失去了尊严,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她在监视、欺骗,以及恐惧中被迫生下了孩子,在14岁的年纪就不得不承担起母职,适应起粗糙、琐碎的农村生活。

她用两年时间逃出村子,却逃不出已经被改变的命运。过去的35年里,郭芳丽被困在一个个身份里,作为女儿,她要因为自己的“过错”弥补家庭,成全父亲的面子;作为“妻子”,她在两段“婚姻”里得到的是伤害和欺骗,还要忍受隐瞒过去带来的愧疚;作为母亲,她因为逃离“家庭”、缺席子女成长,始终没能取得两个儿子的谅解。

很多时候,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她都会在疲于应对中陷于自责,以至于分不清“被拐卖”到底是谁的错。

如今人贩子落网,12月19日案子一审开庭,择日宣判。对她来说这不仅是一场审判,也是一场等待多年的仪式,一次和所有人对话的机会,“现在人贩子抓到了,有一句话我最想说,我想说一切都是因为他变坏的,错的不是我。”

用35年逃离被拐卖的人生

郭芳丽在菏泽市牡丹区人民法院门口。受访者供图

女孩

这几年,郭芳丽过着没有什么波澜的生活,她在西安做住家保姆,雇主待她不错,“像家人一样”。 她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一起住,大多数时候,屋子很静,时间过得很慢,她养花,养鸟,时常感到憋闷。偶尔她会在一个相亲交友平台开直播,唱歌或者和网友聊聊生活,但不聊感情,更对过去绝口不提。

在郭芳丽的生活里,谈论过去像是一种禁忌。女儿觉得 “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从来不主动提”,母亲 “怕伤害她,很少谈”,郭芳丽想的则是“她们都不理解我,我没法主动说”。时间久了,她感到自己好像身在一座孤岛,渴望找到一条出路,但又警觉地与外界隔绝。

在女儿刘钰眼中,郭芳丽是一个“总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过去她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甚至像只刺猬。她爱发脾气,对人要求苛刻,也爱“折腾自己”。刘钰曾看到母亲有时晚上不睡觉,白天不吃饭,快速地消瘦下去,却不和任何人讲是为什么。

“那是我在跟自己较劲”,郭芳丽解释,“这些年每次生活不顺,我都会想过去的事情,如果我没有被拐卖过,可能就不会遇到这些困难,也不会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

在这个命题上,郭芳丽曾做过很多种假设,“如果13岁那年我没有被拐走,我成绩好,现在说不定能当个官。”“如果13岁那年我没有被拐走,说不定会和亲戚一起去上海”。但这些假设她很难想得太远,最终它们总被真切的记忆打断:13岁那年,在上学的路上帮一对陌生夫妇指路,喝了他们给的饮料,然后陷入沉睡,再醒来是在开往山东的火车上。那时她无法预知,自己的人生也会跟着这条铁轨不可阻挡地驶向另一个方向。

用35年逃离被拐卖的人生

郭芳丽短视频截图。图源:视频截图

郭芳丽的生活本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展开,她的父亲心思活泛,上世纪八十年代就买了辆卡车倒腾沙子,赚来了村里少有的黑白电视,有线电话和一家人还算优渥的生活。郭芳丽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成绩不错,语文尤其好,或许能考上一个不错的中学。

她有着“不愿被束缚”的性格,“像一个假小子”, “一次能空手翻十几个跟头”。直到现在,她仅有的美好记忆还是上学时偷偷带伙伴去池塘里抓鱼,缠着父亲教自己开轧麦子的农用四轮车。

但这一切在一夜之间被剥夺了。那天夜里,下了火车,又倒了几趟汽车,到了一个陌生的镇子后,人贩子带着她在一家招待所住下。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父母,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离家多远,巨大的无助和不安笼罩着她。半夜,人贩子闯进她的房间,她拼命地挣扎大叫,叫醒了人贩子妻子,才躲过一劫。

第二天,前一晚的恐惧仍未散去,她想的全是“快点逃离这两个人”。当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出现,拎起她的书包要带她回家时,她没有太多抗拒。

郭芳丽记得那晚很黑很冷,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五六个人骑车围着。她不敢逃跑,也不敢做声,更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到哪里。在土路上颠簸两个多小时后,自行车驶进村子。

买家领着她走进一处院子,里面挤满了人。从寂静的村路,瞬间进入一个喧闹、吵杂的院子里,郭芳丽又陷入另一种恐惧。她记得那些人说着她听不懂的陌生口音,每个人都把头凑上来看她,像打量一件商品。她被领进堂屋,墙上挂着喜字,孩子冲她大喊“看媳妇,看花媳妇”。她再也忍不住,转身想要逃跑,却被锁进屋子。

她就这样被迫成婚,没人再把她当作一个13岁的女孩,甚至都没人问过她的年龄,她和村里的妇女一样,洗衣、做饭、干农活,生孩子。所有少女时期该有的活力、幻想,都被粗糙的日常生活掩埋。她的脸被太阳晒黑,手上生起老茧。

可她会像所有离家的孩子一样,想家,想爸妈。晚上,她躲在被窝里哭,白天,她经常看着西边的方向,希望有天爸爸出现在那条路上,把自己带走。

事实上,郭芳丽被拐卖的两年,父亲从没停止过寻找女儿的脚步。他把家里的生意停了,卡车卖了,欠了债,四处打听女儿的下落。家里的舅舅、姨妈也都参与进来,跑到山西、河南等地找人。

但他们很难有收获。在山东,郭芳丽几乎失去了自由,“白天有人跟着,上厕所都有人看着,到了晚上就把门锁死”。她甚至失去了名字,“他姓李,就让我也姓李,给我起名叫萍,让所有人都叫我‘萍儿’。”

郭芳丽也想过逃出去,为了创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她不惜用惨烈的方式折磨自己。她想去县里医院,就喝下煤油,结果被村医洗胃,吐净;她吞下铁钉,吐血,又在村里被灌药吐出。她故意与李家所有人交恶,剪断老三媳妇织布的线,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打骂和更少的外出时间。

郭芳丽还记得,一天晚上同样被拐来的老三媳妇找到她,问她敢不敢喝酒,“敢我就帮你给家里写信”。半瓶白酒一饮而下,郭芳丽便没了意识。醒来时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旁边是买家李某。一个月后,郭芳丽经检查后确认怀孕,在14岁的时候被迫成为了一名母亲。孩子农历四月出生,地里的麦子刚熟,李某给孩子取名叫龙龙。

被李某侵犯、怀孕,击穿了她最后的防线。曾经渴望回家的念头被羞耻感和无力感代替,“父亲知道我怀孕了会怎么样?我有了孩子会不会给家里丢脸?”怀孕也带来身体和心理上的变化,为了孩子,她逼着自己接受叫做“萍儿”的生活。

在山东的两年,郭芳丽黑了,瘦了。她试图摆脱关于这两年的记忆和痕迹,但有些东西永远留了下来,她学会了山东话,陕西话却渐渐没那么熟练,为孩子她学会了针线活儿。

有些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逃回陕西后,她没有了同龄人的无忧无虑,而是会在雨天不自觉地检查院子里的衣服有没有收,她会给家人做鞋,那是连母亲都不太熟练的技能。

女儿

15岁那年的正月,郭芳丽终于等到了逃离的机会,她在赶集时借口上厕所,趁机给家里寄了信。一个半月后,父亲从陕西赶来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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