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35年逃离被拐卖的人生(2)
30多年过去,郭芳丽仍然记得自己那天内心的挣扎,日思夜想的回家机会就在眼前,可她却失去了回去的勇气。她先是想到爸爸,“我爸好面子,回去陕西咋弄,人家把我们家都笑话死了”,又想到妈妈,“我妈要是知道我和人家结婚有了孩子,得多伤心”,然后想到孩子“孩子还没断奶,我走了孩子咋弄”。最后她想到自己,“我已经不是‘大姑娘’了,怕被村里人知道。”
“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她和从陕西赶来的民警说。
那天晚上,父亲劝,民警也劝,直到民警告诉她“你妈妈都急疯了,在家里不穿衣服,每天在街上跑,喊你的名字”。她心里一震,难受得说不出话,和父亲约定“就回去两三天看一看,然后回来照顾孩子”后,才同意第二天乘车回陕西。
逃出山村,回归家庭,对被拐卖的女孩来说,这是个还算幸运的结局,但在郭芳丽看来,从山村走出,但她的另一种苦难才刚刚开始。
她记得回家的那天父亲租来的面包车一路西行,到郑州后,车子停下来。父亲告诉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在山东的事,“不能说被拐卖了,不能说生了孩子,说了丢人,我在村子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抬不起头”。车子到县城后,父亲给她买了新衣服,里里外外都换了一遍。
回到家后,郭芳丽失去的母爱、父爱被加倍还了回来,“一天三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所有人都在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补偿。”
但她也能感觉到这份亲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记得自己有时会用仅存的天真和母亲撒娇,母亲没有反应,转而告诉她“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大人”。
更多时候,家人越是对“那件事”讳莫如深,郭芳丽就越被“愧疚”煎熬。一次和母亲争吵,母亲脱口而出“要不是你,家里能变成这样吗?” 逐渐地,郭芳丽把一切过错都算在自己头上:父亲的衰老,母亲的疲惫,以及因为寻找自己“卖车、欠债,只剩下一千多块钱”的家庭。
郭芳丽的母亲向新京报记者回忆,就是从那时开始,郭芳丽变得沉默寡言,“她难受了不会和我们说,自己围着树打转”。也是从那时开始,郭芳丽“把自己封闭起来”,再没有尝试和家人说出自己的心事,直到今天。
那段时间郭芳丽不想见人,也没再回过学校。她记得刚回家时,曾经的玩伴还是会来她家看电视,但每当有人问起与山东有关的话题,她就会愣住,“脸马上就拉下来”,气氛总在那个时刻僵住,几次之后,她和几个玩伴渐渐疏远,陌生。
父亲另有主意。郭芳丽回家不到两个月,父亲怕她跑回山东找儿子,也想尽快让她安定下来,就给她安排了另一桩婚事,招个她未见一面的上门女婿。郭芳丽拒绝,母亲又劝“你现在这个情况,有人愿意结婚就不错了,别等了”。
郭芳丽和前夫、孩子。受访者供图
“我有时想,我要是个孤儿就好了。” 35年过去,郭芳丽还在为当时的妥协后悔,“那时我想的就是忍耐,想着这件事(被拐卖)是我造成的,我只要不给我爸丢人就行,我就想着怎么补偿他,听他的话,维护他的面子。”
就这样,15岁那年,郭芳丽刚刚从一段噩梦般的“婚姻”里逃出,就又仓促地走进了另一段。
“妻子”
郭芳丽对感情的要求很简单,她期望那个人“懂她,理解她的想法,能安安稳稳一起过日子”,但在她的两段“婚姻”里,这都成了一种奢望。
13岁那年被迫和买家李某结婚,他对她像对一件工具。强迫她生下孩子后,李某一家便再不顾及郭芳丽的感受,产子后的第三天,李某去地里收麦,把郭芳丽一个人锁在家中,她饿得不行,只能爬起来给自己做饭。又过了几天,李某还要求郭芳丽给他做饭,晚上李某收麦回家,要是吃到馒头硬了,菜咸了,就要骂,郭芳丽顶嘴,他就要打。
这些阴影也被她带进了第二段婚姻里,她害怕与丈夫亲密接触——那总让她想起李某对她的强迫。每次吵架,丈夫不理郭芳丽的那几天,她才会短暂地感觉放松,因为终于可以和他保持距离。
回想起第二段婚姻,郭芳丽并不想把错误全都推给前夫,因为在最初的几年里,她和丈夫隐瞒了自己被拐的往事,也无法把感情和信任带入婚姻。她清楚,对两个人来说,这都是一种悲剧。
有时郭芳丽会梦到山东的孩子已经长大,她说梦话,喊“龙龙,龙龙”,丈夫醒来问她龙龙是谁,她骗丈夫,“不认识,梦里梦到的我咋知道是谁”。很长一段时间,“愧疚”都主导着郭芳丽的情绪,她因为隐瞒往事陷入自责,因此甘愿忍受婚姻里的种种不如意。
郭芳丽与丈夫生了一双儿女,看上去日子过得也还算平静。她承担起养家责任,倒粮食、卖水果,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一天能赚1000多块钱。”她也因此“补偿”了大家庭,买回了村里的第一台彩电,VCD、音响、洗衣机,“只要家人开口,我都拼命给。”
但看似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因为李某一直寄信到陕西,骚扰郭芳丽的生活,那段被拐卖的往事最终还是暴露出来。这加剧了夫妻间的裂痕。
“我要是哪儿做的不合他意了,他能一个月都不理我。”郭芳丽回忆。那时郭芳丽有过很多有可能改变生活的想法和机会,“我亲戚让我们去上海棉织厂,他不同意。我想学厨师,以后开饭店,他不同意。”
这段婚姻最后以丈夫的出轨告终,丈夫留下了女儿,偷着带走了儿子,自此再没有音讯。
也是离婚那一年,村民得知她被拐的往事,又听说她和丈夫离婚,各种风言风语越传越甚。有人说她还在和山东的“丈夫”保持联系,“有人说我在外面当小姐,有人说我被老头儿包养了。”“被拐卖”成了一种耻辱,她不再符合村民对“好女孩”的道德要求,转而承受着各种恶毒的猜忌。
又一次在婚姻中受伤,为了成全家人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被揭穿,用隐忍换来的“正常生活”被轻易击碎……经历这些后,郭芳丽一直的坚持开始崩塌。她的“愧疚”逐渐转化成一种怨恨,“为什么我付出这么多,还是没人理解,还是会受到伤害?”
她开始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保护自己,拼命想要找回丢失已久的“自尊心”。为了离婚,她甚至割腕自杀。那个她曾经日思夜想的家乡,也成了她“最厌恶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选择逃离。
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一个人生活。她销售工作做到区域经理, “一天换一身衣服”,保持着精致的妆容。但对于追求者,她会坚定地认为对方“图谋不轨”,然后拒之千里。
母亲
从两段不圆满的“婚姻”里走出,她最挂念的就是三个子女。
大儿子十个月时,她就被父亲从山东救回陕西,从此再未见面。十年过去,离开陕西老家后,郭芳丽第一个念头就看孩子一眼。
但对她来说,菏泽是心底挥之不去的恶心和恐惧。她把漂泊的第一站选择在菏泽,“因为离孩子近。”她不敢去村子,在市里住下,抵着厌恶给买家李某发电报,让他带着孩子过来见面。
那一年孩子十岁了,见到郭芳丽,眼里只剩陌生和埋怨。后来她得知,大儿子从小就被教育,是妈妈抛弃了他和父亲。
“我亏欠他,会尽我最大的能量去补偿他,但也只能多给他钱。”郭芳丽说,“他恨我就恨吧,我问心无愧。”
2017年大儿子在老家结婚,请她回去,“我死活不同意”。后来她拗不过儿子“结婚要录视频,改口仪式需要父母”的说辞,勉强答应。
那是她近30年后第一次回到被拐卖的村子,同样是婚礼现场,甚至她的名字又变成了“李萍”。但这一次,婚礼仪式刚结束,她在现场就直接走人,没有人能够阻拦。
“我的任务完成了是吧?”她对儿子说,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1万多块钱留给了他,自己仅留了路费。
多年独自一人来往,“爱憎分明”成了她的待人之道,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如此。
大儿子婚后不久,郭芳丽过去帮忙带孙子。她以为儿子当了家长后会更理解自己,就叫来儿子和儿媳,哭着讲完了这些年自己的遭遇,可“儿媳妇听哭了,儿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后来,她感到自己像个“外人”一样被处处排斥,“我是来制造耻辱来了”。一次因琐事争吵,她愤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后来,因为一次争吵,她把儿子联系方式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