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杀猪盘”受害者：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四月底被“杀”后，小李（化名）欠下了48万的负债，按现有工资计算，她需要不吃不喝15年，才能还清这笔钱。钱没了的那几天，小李整夜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拒绝了一切社交。
今年4月初，小李用交友软件找到了“男友”，直到后来看到新闻报道，她才知道这场所谓的恋爱只不过是一场骗局，它有一个更专业的名词——东南亚杀猪盘。
“杀猪盘”大多盘踞在部分允许合法赌博的东南亚国家，在诈骗团伙内部，诈骗对象被称为“猪仔”；与受害者培养感情发展恋爱关系被称为“养猪”；在热恋期提出一起去博彩网站下注，并用小额回报引诱受害者进一步加大投入是“喂猪”；随着投注加大骗子卷钱消失，是“杀猪”。
新华社此前报道，今年1月至8月，此类骗局共造成群众损失38.8亿元，个案平均损失18.1万元。10月11日15时许，随着三架包机缓缓降落在厦门高崎国际机场，244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中国公安机关从菲律宾押解回国，涉及全国多个省区市的特大跨境电信网络诈骗案成功告破，捣毁诈骗窝点10余处，缴获手机、电脑、诈骗剧本等一大批作案工具、证物。
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国的现场
视频截图源：厦门广电
“输得倾家荡产都没发现这是骗局”
一切就像一场美好的梦，直到屏幕那头的男生提出去网上下注。
4月中旬，小李的“男友”透露自己在做一个投资，不久，对方以给母亲买补品为由让小李和他一起赚外快。经不住对方再三请求，根据“男友”发过来的二维码，小李安装了一个APP。
小李的线上博彩记录
小李只充了最低限度的钱。充进去的500元在“男友”的指导下，短短几分钟内赚了170余元。几天后，对方以“为了父母必须努力”为由说服她不断充值。期间小李也对这个APP有过疑惑，但在百度上什么也没搜到，“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那时就像被洗脑，百分百信任他。”
小李把工作六年来的所有积蓄和借的钱共7万全部充值，亏了2万后她想提现却失败了。这时候，“男友”告诉她充值金额越大提现越有把握，让她务必在两天内凑够20万，并推荐了无数个网贷平台。20万凑齐后，“男友”又告诉她提升充值额度可以升级VIP，能得到额外彩金，让她无论如何凑够40万。“我没想到网贷那么容易，加上信用卡各种套现，终于凑够了40万。”回忆起疯狂借钱的经历，小李说像“鬼迷了心窍，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跟着骗子一顿操作，小李的账户开始亏钱
40万到手，客服却告知不充满50万，VIP无法提现。“那时我快要崩溃了，凭我那点工资，借的钱每月连利息都还不上，但他告诉我充值满后一次性带我赚回来。”小李又偷偷去银行，借了10万元。
5月8日晚，“男友”许诺做规划带她赚钱，什么也不懂的小李跟着对方一顿操作，眼睁睁看着APP的余额从48万变成1900元。
小李一度以为“男友”也是受害者，对他抱有亏欠——表面上看，他也因为这次投资损失了一百万，还在想办法帮她还钱。5月中旬，小李从一开始的依赖、哀求、怒斥，到最后绝望说想自杀，当她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回应，对方微信号被封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我真心是蠢到了极点，输得倾家荡产都没发现这是骗局。”
用“爱情”和“面包”捕猎
事实上，一开始，小李也分不清投资和赌博，直到后来看了新闻报道才明白,这一场场“命中注定”，实则是诈骗集团精心设计的“一出好戏”。
小李告诉记者，“杀猪盘”里有明确分工，供料组、话务组、技术组、洗钱组，小李的“男友”属于话务组，用既定话术本打造人设，培养与“猪”的感情，在了解“猪仔”弱点后结合特长“各显神通”。
小李的转账记录
每个骗子编造的爱情故事都不尽相同：小李的“男友”告诉她小时候家里穷，毕业后与女友同居，女友怀胎8月时，因忙于工作疏于照顾，女友独自出门出了车祸一尸两命。同样被骗的林漪的“男友”自称中国台湾人，自小父母离异，和妈妈一起在广州运营服装厂。
在获取“猪仔”信任后，骗子会看似无意地透露自己掌握的一些漏洞，推荐“猪仔”到投资理财平台下注。前期“猪仔”投入较少金额时，诈骗团伙会让“猪仔”赢钱，“猪仔”尝到甜头后会加大投注，在被养到最肥时“宰杀”。
小李看过一些报道，报道称很多骗子远赴东南亚时并不清楚具体工作，招聘岗位多是客服或运营，但当他们进了公司，护照就会被扣押，行骗一旦有失误就会被惩罚。小李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就算是被逼迫，她也不能原谅，“他们可以选择不害人，但他们就奔着让别人‘去死’的目的诈骗。”
小李也曾通过贴吧和“杀猪盘”在中国负责招聘的人聊过天，对方自称是有牌照的信誉盘，而非警方端掉的没有合法牌照的“黑博彩”公司或搞电信诈骗的企业。她建议小李去做客服，因为那是“真正躺赚的岗位”，公司包吃包住还包生活物资。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坦白”人事招进一人就可提成500元。
自称是有牌照的信誉盘的人事和小李聊天记录的截图
“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在贴吧和互助群里，有人将“对象”的照片发出来，却发现铺天盖地都是“同款”。有人用搜图工具，发现本尊大多是一些不知名艺人或模特，所有照片都能在社交网络上找到。梦醒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傻得要死”。
小李的“男友”自称陈绮香，烟台人，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从事管理职位。在受害者群，这些有着小说般男女主名字的“对象”有一个共同称呼——屠夫。多个社交平台和婚恋网站，都有“屠夫”的身影。
记者通过与四位受害者对话后发现，所有人的经历都大同小异：屏幕那端的“对象”完美得不像生活在现实中的人，社交软件的动态基本都是健身、美食、旅游、豪车、模特照，他们发出来的照片很好看，但永远不会给你开视频，到最后都会说爱你，然后带你投资。
如果再来一次，林漪觉得自己还是会被骗。“骗子包装得太好了，还抓住了自己的弱点。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骗局，这次恋爱就跟以前任何一次一样真实。”
屠夫都喜欢在朋友圈打造人设，照片本尊是不出名模特或艺人
林漪是很喜欢他的。声音很好听，在讲过往家庭故事时还引用了前几年的时事来增加可信度，最后还把妈妈和继父的照片给她发了几张。
受害人 沈先生（化名）
28岁的沈先生（化名）是此次采访中唯一一位男性，屏幕那端是一位自称20岁的交换生，给他发过学生证和大学照片。对方“银铃般的笑声和听起来不谙世事的单纯”，让一向理性的他笃定遇到了学生时代没遇到的“真命天女”。
受害人 小杨（化名）
25岁从事金融行业的小杨（化名）给记者回忆，那个男生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的理想男友——颜值高、身材好、双商在线。当她和对方聊金融方面的话题时，对方懂计算公式，还能把金融规律娓娓道来。
小杨被催款的电话记录截图
一开始，小李几乎不回对方信息，但“男友”每天嘘寒问暖，得知小李母亲生病后每天问起母亲病情，还称朋友是医生，给她讲注意事项。
“你弟弟来烟台我这儿工作，最少一年可以挣20万。”
“你喜欢旅行吗？你到我这儿旅行，费用我全包。”
小李也真的心动了，但以母亲生病为由拒绝了他。“他总透露很能挣钱，特别努力上进，面对他，我很自卑，他说喜欢我，我觉得他大概是瞎了。”
被摧毁的不止信任
崩溃，是受害者们提及最多的词。
在自己充进去的48万瞬间归零后，小李一夜没睡，一直止不住地发抖，哭也哭不出来。“我知道我的人生完蛋了。”
在报警之后，小李把此事告诉了父亲和弟弟，弟弟每天做饭陪在身边，每晚睡觉不敢关门，怕姐姐想不开。
事实上，对于很多人来说，完美恋人的出现，其实是精神上的抚慰。小李出生在贵州一个偏僻山区，父母都是农民，小时候家里穷父母外出打工，她就成了留守儿童。大学毕业后考上事业单位，虽工资不高但一直很顺心。今年元旦母亲突发脑梗两次住院，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母亲病得很严重，那时我特别脆弱，找不到人倾诉就跑到没人认识的社交软件上发泄。”小李形容骗子的出现让身处黑暗的她看到了一盏明灯，完全放下了防备。
林漪在遇到骗子前刚遭遇谈了五年的前男友背叛，她的工作是销售，“（骗子）大晚上给你在网上买醒酒药给你打网约车，每天晚上都关心你回家没让你少喝点酒，能不感动能不温暖吗？”
沈先生是律师，“每天被糟糕透了的案子缠身，几乎无法呼吸”，每天下班后和看起来单纯善良的“女友”聊天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现在看到长得好看的男的都觉得是骗子。”三位女性受访者最后都给记者说了这句话。被破坏的不止是信任，一些被“杀猪盘”所欺骗的人，失去的远不止金钱，还有对爱的期盼。
小李告诉记者，为了还钱，她早餐只吃一块钱的馒头，每天最大的花销是上下班4元的车费。前两天一个朋友来找她，给她带了袋酸奶，那是她被骗五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喝酸奶，拿着那袋酸奶她很想哭。
林漪被骗走的除了三年来的所有积蓄，还网贷了10万元，她给自己买一个小公寓的计划泡汤。为了还款，她在二手市场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每天晚上她都躺在床上反复回想那场恋爱，失眠到天亮。
小杨自嘲当起了“福尔摩斯”，遇到一个和她主动聊天的男生，都会先用搜图软件看看是不是“同款”，还曾按群友的方法，用微信转账看绑定的账号名能否对上对方报过来的名字。
“一定要看着所有骗子落网”
多位受害者向记者展示了“投资”记录以及贷款流水。小李所在的维权群，受害者自称被骗金额从几千到几百万不等，有老师、律师、老板，其中不乏高知人士，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点：缺爱，孤独。
很多人都因此事受到了嘲笑，对他们来说，重述恋爱被骗不仅是一种折磨，还是一种羞耻。小李庆幸自己还有家人朋友，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嘲笑自己。
能让人看到希望的是，据公安部官网，10月11日，244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中国公安机关从菲律宾押解回国，涉及全国多个省区市的特大跨境电信网络诈骗案成功告破，捣毁诈骗窝点10余处，缴获手机、电脑、诈骗剧本等一大批作案工具、证物。10月15日，河南公安机关将136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从老挝押解回国。
今年以来，针对境外电信网络诈骗违法犯罪形势，公安部组织相关地方公安机关多次赴柬埔寨、菲律宾、老挝、西班牙等国家开展警务执法合作，捣毁了一大批诈骗窝点，先后8次将780余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押解回国，有力挤压了诈骗分子境外生存空间。
小李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骗自己的那个人，她唯一确信的是，就算找不回来损失的钱，也一定要看着所有骗子落网。
红星新闻记者 彭祥萍 王垚 图据受访者 视觉中国
编辑 刘宇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