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音演员邱岳峰(老邱在你百年诞辰之际我深深地怀念你)

娱乐新闻 2023-12-24183网络

今天是邱岳峰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他于1980年3月离开我们也有四十余年了。在他短暂的一生中,配过200多部译制片,他的代表作何其之多:《白痴》《王子复仇记》《红与黑》《奥赛罗》《警察与小偷》《科伦上尉》《红菱艳》《佐罗》《猜猜谁来赴晚宴》《大独裁者》《悲惨世界》《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简爱》……他用他的声音、他的情感塑造的无数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永远留在亿万观众的心中,他是一位真正的配音大师。我们永远怀念他!

“我感恩陈叙一”

邱岳峰籍贯福建福州,1922年出生在黑龙江呼伦贝尔,母亲是俄罗斯人。战乱中,父亲把他带回福州。邱岳峰从小在福州求学,19岁后就开始独立生活,在东北和北京谋生。1942年进了天津大亚剧团,战乱中演出无法维持生计,后在朋友帮助下来到上海,进了上海剧艺社任演员。1950年2月,上海剧艺社演出话剧《红旗歌》。刚成立的上海电影厂翻译组组长陈叙一在观剧中一眼相中了普通话纯正、挺有表演能力的邱岳峰。就这样,邱岳峰成了翻译组的第一批配音演员,从此在陈叙一的关怀下开始了他的配音生涯。

邱岳峰曾多次对自己的四个孩子说:“没有陈叙一老厂长,就没有我邱岳峰。”后来也对我说过:“如果在译制配音方面我有些成绩,我感恩陈叙一。”陈叙一是邱岳峰的伯乐,很多事实证明了这一点。邱岳峰进厂时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历史问题”,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有“历史问题”的人是不会被重用的。当时曾有人建议送邱岳峰去农场劳动改造,是陈叙一挡下来,他说:“邱岳峰是个人才,留他在这里工作,也可以帮助他、改造他。”陈叙一深知邱岳峰是不可多得的配音演员,声音虽不洪亮,甚至有些暗哑,但音域有宽度,这种嗓音有辨识度,配出的人物会更有特色。

陈叙一懂得,对演员必须压担子,所以不断地给邱岳峰各种不同的角色,让他在众多的实践中展示自己的才华。邱岳峰也不负陈叙一的期望,十分努力刻苦。上世纪五十年代上译厂的配音条件很差,他整天在昏暗的录音棚、放映间琢磨角色,训练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节奏最快的台词,他也一口气拿下来。很快,他在《红与黑》《雾都孤儿》《奥赛罗》《王子复仇记》……等多部影片的配音中展示了能力和才华。接着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代表作《警察与小偷》中,为主角小偷埃斯波西多配音,用他独特的嗓音、疲惫而颓丧的语调,把小偷悲凉动情的神情展示在广大观众面前,一下子受到电影圈内的认可、观众的极大赞扬!邱岳峰红了。

邱岳峰几十年来时刻保持着谦逊、低调。每天都一大早赶到厂里,扫地、打开水。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直坚持着做口型员的工作。这是一项很枯燥乏味、极其辛苦的工作,每天陪着导演、翻译在暗房里不停地数口型、记录改词。当时有成绩的演员都不担任口型员,往往是年轻演员为了锻炼把握口型基本功才来担任。但老邱(我们都这样称呼他)干得十分认真。我担任译制导演工作,好多部电影都请他担任口型员。我喜欢和他合作,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编中文台词的知识和宝贵经验。他对演员开口、闭口用什么样的中文台词都十分讲究,这样编出来的台词口型准确无误。他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语言表达能力又强,会给配音剧本提出很多精彩的建议。和他在一起工作,你会感到特别有收获,特别愉快。搞配音台本,是我们译制片工作中的头等大事。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老厂长陈叙一特别看重这项工作,厂里很多剧本他都参加最后审定。老厂长带着我搞过的多部影片,如《猜猜谁来赴晚宴》《孤星血泪》,都是请老邱担任口型员,那口型本做到严丝合缝,为演员配音提供的台词,流畅、节奏停顿准确,是绝好的对白剧本。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影厂动画大片《大闹天宫》由上译厂完成后期配音,陈叙一让老邱担任美猴王孙悟空的配音。邱岳峰很努力地把孙悟空那叛逆、率性和张狂的性格演绎得恰到好处,被圈内称为是难以超越的经典之作。后来李扬也以邱岳峰为榜样,但我总觉得没有老邱的功力、神韵,这不是一日之功!

那一声声“简”

“文革”中老厂长靠边站了,邱岳峰也进了牛棚,在木工间。1970年上译厂开始恢复生产,工作量大,任务要得急。陈叙一从干校调回厂,在工、军宣队监督下,负责内参片生产。影片《红菱艳》送京审查后被退回来,要返工重录。陈叙一趁这个机会,把邱岳峰调出来,让他担任影片主角莱蒙托夫的配音。邱岳峰终于又能回到自己喜爱的工作岗位了,但他明白压力有多大,如果配完送京不被认可,那他的配音前途也将断送。他对孩子们说出“心里话”:“这是父亲生死一搏啊!”他以多年的艰苦努力习惯,在创作上一丝不苟、坚忍不拔,终于成功地塑造了这个人物,北京审片通过了。

1971年我从奉贤五七干校借到上译厂参加内参片配音工作。在演员组没有见到邱岳峰,苏秀、赵慎之告诉我,他仍在木工组劳动。我当时除了参加配音工作,还让我负责每部影片完成后的“消毒”批判工作。老厂长还带着我参加译制影片生产的全过程,从“初对”搞配音台本一直到影片混录完成的全部流程。慢慢我明白了,老厂长想留下我,培养我担任译制导演工作。1973年老厂长把美国电影《海底肉蛋》(又名《紧急下潜》)交给我导演,我才见到邱岳峰。因为人物众多,老邱也来参加,为水手长一角配音。由于众多老演员的帮助,影片完成得很顺利。老邱对我帮助很大,我们结下了缘分,后来有空我常去他木工间坐坐,聊聊配音的事。他的木工活干得很出彩,后来他送给我一个亲手做的木头相框,光滑精致。

1975年老厂长带着我搞《简爱》。剧本是他亲自翻译的,搞完口型本,陈叙一开出了配音演员名单:李梓配简爱,邱岳峰配罗切斯特。名单送工军宣队审批,工宣队说:“邱岳峰还在审查,配主角不合适,换人吧!”陈叙一顶了回去:“只有他最合适,没人可换。”开会讨论后他们明白,陈叙一是专家,不听他的,将来再返工,责任担不起!老邱再次走出木工间,回到话筒前。

译制片有一个创作环节:所有参加影片工作的人员有一次看原片的机会,以完整地了解影片的内容、风格样式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老邱看完原片后,深感担子很重,这也是他多年未遇到的好戏,极大地激发起他的创作激情。每天他都早早来到录音棚,和平时一样为大家打好开水,他自己抱着一个当茶杯的大咖啡瓶。

老厂长录音、日程安排是非常科学的,他从不按影片顺序往下录,而是挑一些过场戏先录,难度大的感情戏放在后面录,最后录一些大喊大叫的戏,让演员有一个逐步深入角色的过程,以保证戏的质量。那天录简爱和罗切斯特在花园的那场重头戏。我看到老邱茶杯里有几片白色的东西,泡的不知道是什么。李梓和老邱录得十分动人。李梓把简爱不卑不亢的情绪表达得非常好。后来留下老邱一个人配罗切斯特醒来发现简爱离去的戏,痛苦疯狂地呼唤:简,简……

老邱站在话筒面前,看了两遍原片,对老厂长说:“来吧!”打了无声,他又对着画面轻声地念了念,对对口型。实录棚红灯亮起,正式录音。老邱对着画面喊着:“简,简……”直喊到简爱在荒原奔跑的画面止。我坐在老厂长身后,感到老邱配得十分动情,语气跟画面上罗切斯特的表情也十分贴切,还带着从楼上奔下来重重的喘气声。可老厂长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习惯性地抖着二郎腿。老邱和老厂长合作了几十年,一看就知道,这次配的还不行。“我再来一次。”这次喊得更动情了,最后那个简爱我都听出来有点嘶哑了!回放再听,老厂长说了五个字:“还不够揪心!”老邱说:“我明白了。”老厂长说再听两遍原声。这实际上是让老邱休息一下,喘口气。老邱也喝了一大口水。我看清楚了,泡的是西洋参片。随后老厂长一声令下:“实录!”老邱一口气把这场戏拿下来了。我不禁轻轻地鼓起掌来。那撕心裂肺的喊声,终于最后把简爱召回到桑菲尔德庄园,回到罗切斯特身边。

我看老邱一身汗,嗓子也哑了!后来他告诉我:“这些年难得遇上这样的好戏,我不能辜负老厂长对我的信任。怕顶不下来,买了点西洋参提提神!”我对老邱的敬重油然而生。后来接触更多了。我执导的很多影片他都帮我出点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成了好朋友。

由于我全程参加了《简爱》译制,李梓和老邱又配得如此成功,我便又重读了这部小说,为上海电台写了《简爱》录音剪辑稿,请李梓用第一人称,用内心独白的方式把整部电影串连起来。《简爱》录音剪辑在电台播出后,反响很强烈,我收到很多观众来信说:“听电影比看电影更有味道,可以静静地欣赏李梓老师和邱老师那美妙动听、富有激情的声音,这是一种莫大的艺术享受。”我也因为这部电影的解说词荣获电台优秀作品奖。当然最应归功的是李梓、老邱的成功配音。之后我先后为上海电台、中央电台写过40多部电影剪辑,老邱也听了好多部,给我点赞!

我至今还保留着这盘《简爱》的来语音剪辑,有时听听,是一种享受,更是我对老厂长陈叙一、老邱和李梓的深深怀念!

最后的促膝长谈

上世纪80年代,上海市规定,单位实行值夜班制度。那天又轮到演员组,我约上老邱跟我一起值班。下班后,我把在襄阳小学念书的女儿送回家,等我赶回厂里,老邱已先到了,烧了一壶水,沏好两杯茶,在演员室地板上铺好了席子,把我们俩睡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做什么事都很细心,想得很周全,一切都井井有条。我去过老邱家,在南昌路一条小弄堂里,“裕德浴池”后面。老邱住在二楼,才17平方米一小间,夫妇俩带着四个孩子,拥挤程度可想而知,可老邱安排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孩子们睡在他亲手搭的阁楼上,房间里居然还种了一棵橡皮树,有一米多高,很醒目。他一个人的工资,从进厂定的103元,至今也未加过。妻子原来在杭州话剧团工作,1957年辞职回到上海,在里弄加工厂工作,工资很微薄。一家人收入虽少,但也艰苦惯了,只求全家和和睦睦,平平安安。

我约他值班是想和他聊聊:“老邱,咱们也算老朋友了,你是老大哥,恕我直言,最近厂里对你有些传言,说你拍摄了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又导演了译制片《白衣少女》,社会影响大了,有点翘尾巴了。”

“小孙,你来译制厂也有十年了,我是那种翘尾巴的人吗?几十年都是夹紧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最近记者采访我是多了一些,话我也许说得多了些。几十年都没出头露面,可能给人造成翘尾巴的感觉了。小老弟,你的提醒很重要。”

我们俩从这里说开去,我告诉他,拍电影《秋瑾》时,我有幸和于是之老师住在一屋,我们也聊到过这事儿,凡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都会夹紧尾巴做人,而且往往会有三不易:事业有成不易,尊老爱幼不易,为人处世不易。老邱喝了一口茶,十分感慨地说:“我的历史问题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也一直连累着四个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认认真真改造自己,努力认真工作,勤勤恳恳做个好人,以后总该给我一个结论吧!”

孙渝烽、赵慎之和邱岳峰的大儿子、小女儿合影

这些问题我们俩也扯不清楚,又扯到艺术创作上去。我问老邱:“你配了那么多人物,罗切斯特,凡尔杜先生,希特勒,小偷,还有那个《悲惨世界》中贪婪无耻的小客店老板德纳迪埃……你是如何把握这些不同性格、不同身份的角色的?”

“小孙,搞艺术有两个字很重要:‘感觉’。人都有共性,也有差异。也许我经历得多,看的书也杂一些,这三十多年来接触得影片也比较多,很多人物一出现,我就能比较快地找到这个人物的个性特点,把握人物特有的情感色彩、语言节奏,以及他同周围人物关系之间的分寸,很自然地就会融进到这个人物中去了。首先找到这种感觉,如果感觉对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如果没有这种感觉,我肯定会配砸的,外人也许看不出来,可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又问他:“你又如何在台词上下功夫呢?”

“台词是一定要认真琢磨的,一定要把人物的台词说出‘字儿’(念清楚)‘事儿’(潜台词)‘味儿’(艺术趣味)来,做到三合一的境界,这样观众才能听清楚,听明白,听出话里有话,而且能揣摩出感情色彩。我们常说的动听、动人,就是这个意思。”

“老邱,对了,我后来反复听你喊简爱的那场戏,那么多个简爱内容都不同:开始醒了叫简爱是一种语气,发现不在身边又是一种语气,寻找简爱去哪里又是一种语气:她出走了,急促地寻找;他真走了,急呼;直到最后喊:简,别离开我,我要你回来啊!这一层层的感情色彩都不同,每个呼喊都有不同的内涵。”

“小孙啊!谢谢你能理解我的用心。这些‘简’的喊声我是认真琢磨过的!”

“老邱,还有件事我也不会忘记。在配《紧急下潜》时,我让你配的水手长发火再强烈些,你当时说,小孙,我看情绪够了。但我还是要求你再强烈些。后来接起来一看,情绪的确过头了,又补了戏。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艺术一定要把握分寸感,人物的感情色彩没有不行,白开水一杯,但过了头也不行。艺术的高低就在于恰到好处。”

“都过去好几年了,你还能记住这个,太好了。你当导演,现场把握分寸太重要了,演员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小孙,今天咱们聊开了,说说我有些想法。我看过你导的很多戏了,你作为导演很尽责。可你参加配戏太少了,你除了搞导演,完全可以多配点戏,《佐罗》里你配的传教士弗朗西希科挺出彩的。我知道你是南方人,语言上有些问题,不就是四声字、前后鼻音、轻声字吗?只要多听,多练,带上小字典,下足工夫能克服的。孙道临是语言大师,他还随身带着一本字典呢。”

“是的,老邱你说得对。我也叹叹苦经。两个孩子,我们夫妇俩工资还不到一百元,现在很多杂志约我写稿,我除了白天在厂里搞戏,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爬格子上了,我想努力,每月不借工会5元的小额互助金。”

老邱停了很长一会儿,拍拍我肩膀:“理解,理解!为人之父嘛!”

后来我们又聊到读书,老邱说:“说实在的,要在译制厂干,就得认真读书,而且要读得杂一些,因为我们接触的电影人物,三教九流都有,上至总统,下至流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很多生活我们是无法体验的,只有从书本上间接去获得。你记得吗?当时我们要搞卓别林得很多戏,《凡尔杜先生》《大独裁者》,我让你去电影资料室找有关卓别林的书,你抱回来一大堆,老卫(禹平)让我们俩分头看。我每天晚上吃完饭先睡一会儿,等孩子们睡下后爬起来看这些资料。你后来把有关的传记给我看,这对我帮助很大,卓别林塑造的这两个人物,我得下功夫啊!我们老厂长就是一位杂家,他生活阅历丰富,六岁就去上海滩看电影,加上外语好,所以什么样的戏他心里都有底,能把握。小孙,这些年接触下来,你有个优点,爱看书,也爱动脑筋,还写影评,这对搞译制片有好处。这点你要坚持下去。我们演员组,老卫、苏秀、尚华、小伍(经纬)都爱看书。”

最后老邱感慨地说:“如果我有小书房就太美了!真的,这三十几年来我一直很内疚,到现在孩子们还睡在阁楼上,我这个父亲无能啊!真对不起孩子们。”

“是啊,我也梦想今后有个小书房。《秋瑾》组外景戏拍完和于是之老师分别时,他给我留下两件墨宝:‘笔墨有情’‘不容易’。我要有个书房,一定取名‘不易斋’。”

这次促膝长谈,最后让我们两人都陷入遐想之中……

没想到那次长谈后不久,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一进厂门就感到气氛不对。突然听到老邱的噩耗,当时我傻了。

老邱啊!你不该走得这么早。你要活着,儿女们会听到你更多的教诲,你会以温暖的手扶着他们成长;你要活着,还能为广大观众留下更多的译制片经典,人们爱听你那富有魅力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你要活着,我们一定可以在你的书斋里海阔天空地聊个痛快,你也可以来我的“不易斋”,咱们泡上杯清茶或是煮上杯咖啡,接着聊你对艺术创作的想法;你要活着……

老邱,在你百年诞辰之际,我深深地怀念你!你的孩子们为你做了件大好事,把你的墓地迁移到海湾公墓老厂长陈叙一墓地边,让你们在天堂里可以快乐地切磋译制片配音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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