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最新剧作《鳄鱼》:戏剧还可以这样写
记者 黄体军
莫言的最新戏剧之作《鳄鱼》已于2023年6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十年后再推重磅力作”,“从小说家到戏剧家——莫言的华丽转身”,《鳄鱼》一书腰封如此广而告之。
莫言曾在莎士比亚故居莎翁塑像前发誓“我要尽我的余生成为一名戏剧家”,《鳄鱼》当是证明其转型的最新探索之作。
新颖之处
读完《鳄鱼》,感觉与莫言从前作品及同类反贪题材戏剧比,有不少新颖之处。
印象中莫言的主要作品多是写的“很过去”的故事,这次终于踌躇满志地将笔尖对准了“很现在”的故事,而且是以戏剧形式,这于他是很新颖很有意义的突破。
《鳄鱼》的主角单无惮是一名逃亡贪官,以反面人物作为舞台第一主角,在中国传统戏剧中不多见,在同类题材戏剧中亦寥寥无几,这是《鳄鱼》一剧的与众不同之处。除了第一主角单无惮,《鳄鱼》中其他重要人物及次重要人物加上鳄鱼共有十余人,无一例外皆为通常意义上的丑角,故称此剧为一出群丑戏应不为过。剧中展示的简直是一幅群丑图,斗丑图,丑斗图,满台皆是丑角(当然,丑角在传统戏剧中并非都是坏人),这出以丑角挂牌的戏称得上是中国戏剧的新实验、新探索——戏剧还可以这样写!
在这幅群丑图中,《真真理报》主编牛布和行为艺术表演者灯罩两张面孔的出现及漫画式的勾勒,别出心裁,力透纸背,极具新意。而在这出既具有悲剧因素又包含喜剧因素的现代悲喜剧中,不时能感觉到作者对这些丑角人物的某种悲悯之情,这是让人颇受触动的一点。
此外,莫言还为我们列出了一道独特的方程式——把鳄鱼作为象征,并着重探讨了玻璃柜对它成长的制约作用。从而为我们从人性角度观察单无惮们的心路历程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角,这大概是《鳄鱼》最具创新意义的地方。
鳄鱼与单无惮
《鳄鱼》一剧重点写的是曾当过某海滨城市市长的贪官单无惮逃亡美国十年(2005-2015年)的心路历程,十年中经历了情人和秘书的背叛,儿子吸毒自杀,妻子回国,继续逃亡还是回国认罪的思考等。期间有人送他一条鳄鱼作为五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他养在玻璃柜里,十年时间鳄鱼从三十多厘米长到四米多长。为了观察鳄鱼在不受限制的情况下到底能长多大,中间他换了一个大玻璃柜。在这条鳄鱼的陪伴下他生活了十年,得出的结论是:鳄鱼就是我,我就是鳄鱼。最后鳄鱼开口说话,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欲望的奴隶。
当然,这是莫言式象征,是莫言的理解观察发明创造。“决定鳄鱼生长快慢的是养它的柜子,而决定贪官贪腐程度的是他掌握权力的大小与制度对权力的限制程度。”在《心中的鳄鱼》中莫言把两者作了如此比较。
以鳄鱼象征贪官是否妥贴?如果出一道命题作文,以贪官为本体,给出它的象征体,相信会有五花八门的解答。所以,选择什么象征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自圆其说。
莫言与鳄鱼
按照莫言的说法,《鳄鱼》构思于2009年,2022年2月完成初稿,2023年3月完成三稿。一部剧历经十几年终于完成,称“十年磨一剑”实不为过。
构思《鳄鱼》的十几年中,莫言经历的最振奋和惊喜的事,莫过于一次“偶然发现”,“我从邻居家一个养爬行动物为宠物的小伙子那儿,知道鳄鱼的独特习性,以及它的身体的生长与环境制约的密切关系。”
为什么找到鳄鱼这一意象让莫言如此振奋和惊喜,并打开了创作的突破口?在后记《心中的鳄鱼》一文中,莫言是这么说的:若是单纯讨论贪官问题,我觉得这个剧本还缺少一个真正的灵魂,或者说缺少一种超越题材的象征性的东西。显然,莫言是有意识地大张旗鼓地把鳄鱼作为一种象征放在剧中的,从贪官-鳄鱼,再从鳄鱼-贪官,莫言完成了与贪官和鳄鱼的双重对话。这是一次大胆的创作尝试,因为稍有不慎,会留下“概念先行”、“观念先行”的后遗症,用好了则是“艺高人胆大”。
《鳄鱼》的台词、对话、语言风格及调性,对有关问题的思考,证明年近古稀的莫言宝刀未老,对生活和语言仍保持着强大的吸纳能力,对艺术创新仍保持着可贵的孜孜以求。
几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借助《鳄鱼》,莫言提出了一个新鲜而敏感的问题,即贪官爱不爱国的问题:一个人成为贪官后,还爱不爱国?还有没有资格爱国?逃离祖国后,他还有没有祖国?被他背叛了的祖国还是不是祖国?他还有没有资格思念祖国?
《鳄鱼》末尾,当单无惮即将葬身于鳄鱼之口,鳄鱼给他下了一份临终判决:单无惮,六十五岁,逃亡贪官;作恶多端但良心未泯;畏罪逃亡却热爱祖国……
这份判决应该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莫言的态度:贪官并不一定良心全泯,他也有爱国的资格。这符合莫言“把坏人当好人写,把好人当坏人写”的写作理念。是啊,从人性上讲,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人,也没有十恶十丑的坏人,文学永远不能放弃寻找人性的光点。
关于单无惮与鳄鱼合体的问题(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看到,就欲望而言,鳄鱼的十年与单无惮的十年其实是不同步的,是有错位的,鳄鱼的十年是从小鳄鱼长成大鳄鱼的十年,它更像逃亡前的单无惮;而单无惮的十年是逃亡的十年,反思的十年,有所悟的十年。这十年,单无惮的欲望既没有机会像逃亡前在国内做副市长、市长时那样膨胀,也没有像眼前的鳄鱼那样飞速成长。所以,在两者之间这个等号怎么划?当然把单无惮一生全部划进去未尚不可,但就这十年而论,尽管没有狱中忏悔,逃亡在外经过了反思的单无惮其思想境界还是和从前有所不同的,至少在欲望上已经不那么膨胀了,甚至有些看破红尘。十年间如果说他还有欲望,最大的欲望似乎只是有意无意地做了一个实验,以验证鳄鱼在不受限制的情况下到底能长多大,结果他成了鳄鱼的腹中物。
关于本剧的落点问题。我们看到,最后的情节是鳄鱼与单无惮的对话,得出的结论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欲望的奴隶。然后,鳄鱼给单无惮下了一份判决书。那么这样的情节对应的落点,是环境对欲望的制约还是欲望膨胀及后果或是其他?
还有鳄鱼最后说人话的问题,对于这一点莫言给了一句开放性说明:当然,这一切也都可以理解为幻觉。看完这句说明,我很想补充一句:当然,这一切也可以理解为莫言式魔幻主义。
戏剧舞台上动物说人话并非特别稀奇之事(儿童剧中比较常见),鳄鱼说人话,甚至化身为人,也是可以理解的,让人担心的只是,判决书这段话如果是经过十年反思的单无惮在判决前的最后陈述倒好理解,而出自鳄鱼之口,它的水平是不是有点太高了?这是不是有点像作者直接走上前台作主题总结的意味?但愿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实际效果如何,最终要交给剧场去检验,交给观众去评说。但无论如何对于一部戏剧来说,读者和观众有不同的感受和看法(甚至与作者相左),永远比无感好。
“这部话剧我构思了十几年,终于在去年春节期间写完。尽管好的话剧的阅读性并不亚于小说,但我还是希望有人认识到这个剧本的价值,并将之搬上舞台。”这是莫言在《心中的鳄鱼》一文中表达的充满殷切希望的一段话。
让我们与莫言先生共同期待《鳄鱼》早日立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