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是一家,曾经边缘的宋词
李清照在《词论》里提出“词别是一家”,主张保卫 词的文体特色,不赞同苏轼以诗为词的作法。宇文所安的专著《只是一首歌:中国11世纪至12世纪初的词》可以看作对“词别是一家”的延伸思考。他强调“苏轼确立宋词写作分水岭”这个学术共鸣 ,又把存眷 点扩张到写作手法之外,即,成为文学体裁之前,词作为一种表演实践,怎样渗透在普通人的娱乐生活和宦海 社交中。从11世纪到12世纪初的百余年间,词的首要功能 并非小我 言志,更不以文本传阅,作者、女乐 和不雅 众配合 组成的被含混和豪情 包抄 的小世界,组成完整的词的世界。
早期的婉约词即便不被视为引人腐化 的违禁品,至少是边沿 的文化产品 。宋代在政治、道德等各类 层面严格寻求统一性,不一 致的个别 的感触感染 和声音不被允许涌现 在约定俗成的价值体系里。高官士医生 的本职是守护公共价值,于是,填词成为他们私生活里的秘密,许多位高权重的男性重复 书写失落的爱情 和瞬息间的悲欢,那些被一体化的系统排挤出的剩余物,既是被藐视的话语,也裸露 了严苛的道德幻想 怎样辜负了人性的需求:自上而下认可的价值体系和世俗实际经验中运作的价值体系之间,存在着无法躲避 的裂痕。
爆款词作者柳永和欢场舞台
关于柳永,最广为人知的一则掌故是说他言行轻浮,为仁宗厌弃,逐他“且去填词”,他从此纵情欢场,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这则传闻 涌现 在柳永去世50年后,被证明是编造的。它的涌现 和流传,佐证了“填词”不被视为士族的正途,浅斟低唱的词不相符 宋代的时代精力 ,被流放 在道德幻想 之外。
柳永的荡子 形象,也是以讹传讹。柳永在史料中几乎没有留下陈迹 ,学者们无法考据 他切实其实 切生卒年份,只知道他在11世纪的30年代考中进士,有过一段宦游阅历 。他写过许多羁旅行役的词,也提到对踏入仕途的痛恨 ,比如 名篇《雨霖铃》,长亭骤雨,兰舟催发,烟波暮霭这些具体的细节催化了伤离其余 痛。柳永创造 过太多“相看泪眼”或“免恁牵系”的情境,但并没有充斥 说服力的考据 证明这是作者的自传声音,甚至,作者柳永和词里的叙述者,不是必定 合一的。自12世纪以后,读者所知的柳永,来自他写的慢词和长调,把作者生平和词作的内容勾连起来。这很可能是严重的误读。在柳永的时代,讲述作者的阅历 和想法,是古典诗歌的功能 。词是舞台表演的半制品 ,词的文本供女乐 演唱,不以书籍的形式流传 。
宋词分为慢词和小令两个大类。大部分 小令创作或表演于高官们的社交宴会,经常是在户外助兴。慢词是封闭 空间里长时间的完整演出,是北里 瓦舍的欢场里特有的,不雅 众的欲望对象是女乐 以及女乐 在演唱中制造的幻象。
在他的大部分 作品里,柳永塑造了一个放浪形骸的文人,沉沦 于风月场中的爱情游戏。他饰演 了一个伤情者的形象,曾是声色犬马世界里的玩家,浪掷了青春,错过了爱人,带着痛恨 ,回望逝水年华。“恣意怜娇态”或“催促少年郎”这样香艳的想象,很可能是为了娱乐不雅 众而虚构的场景。他的这些慢词在汴京和商业蓬勃 的大城市里,被知名的女乐 们演绎得恰到好处 ,表演大受迎接 ,他成了那个时代的爆款作者。
柳永书写的世界里充斥 着小我 的缱绻 ,陈设女子对爱情 的盼望 ,展示男子的热望,他塑造的男女关系,在他的时代前所未有。女乐 唱着他的词,表演思慕爱人、牵挂爱人的痴心女子,成为现场男性不雅 众的集体爱慕者。这个场景含蓄地指向高官家宴现场合 不克不及 容忍的权力关系翻转。女乐 被普通不雅 众追捧,形成市民生活里的价值体系:女乐 表演幻象,出售幻象,金钱和权力追逐购买 幻象,却不克不及 掌握她,更不克不及 买断她。洞悉了成年男女世界秘密的女子们演绎柳永创造 的那些不确定的、庞杂 的情爱关系,激起不雅 众欲望,心潮翻腾 的不雅 众也明白,女乐 的深情只是幻觉,游弋在“真心话”和“看似真心话”之间——这种关于“不确定”的默契和共鸣 ,是词作和表演的双重主题。卑微 的女性在不确定关系中用柔弱的方法 保卫 自己的情感 和意志,《瑞鹧鸪·宝髻瑶簪》就是对这种情态的生动涌现 。柳永虚构了一个名伶,一曲阳春值千金,王孙帝子争相追逐,然则 姑娘回眸,她心里存着“缘情寄意,别有知音。”
在这个世界里,柳永是制造游戏的人,也深陷其中,被其所羁绊。他因私德被非议,但“正统”奚落他,很可能是因为他推翻 了中国传统中关于爱情 与欲望的书写。柳永词作里的一部分 女子,掌握了亲密关系的主动权。“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斗百花》里这个天真的女孩,她抗拒作为欲望对象的不自在,谢绝 被看。《菊花新》的少妇风情万种,不仅“放了残针线。脱罗衣、恣情无限。”更会留取帐前灯,好让少年郎时时看自己的妩媚 容颜。她主导着那个夜晚,不羞于袒露自己的欲望,她盼望 被爱人凝视,也设计了“被看”的方法 。最出名的那首《定风波 》塑造了一个非分特别 果决的少妇,“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这样的深闺思妇在中国文学史上是许多 的,但这个不一 样,她吸取了教训,决心不做被动的期待 者,并付诸于行动,“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这可不是“悔教夫婿觅封侯”,而是驯服丈夫,让他顺从她的意愿,在日常的家庭场景中陪伴左右。
柳永为慢词打开新的话语场,因为他,女性在流行文学中争取到有限的自主性,即就是 男性作者想象的自主,这仍然冲击甚至推翻 了精英文学塑造的消极女性。恰恰是这点,造成柳永的名声急转直下。
在宋代宦海 网络里流传 的词
柳永的另一则著名传闻 是他曾求问晏殊:“我们都填词,为何我被皇帝厌恶?”晏殊回他:“因为我从不写‘针线闲拈伴伊坐’这种词。”这个段子传开时,柳永已经身故,他和晏殊很可能从未谋面,这则传闻 是后人附会的。晏殊写过许多与“往事旧欢”有关的词,措辞之露骨,更甚于柳永。上述这种轶闻的产生 ,揭示了在宦海 网络中作为社交方法 的词,和市民社会里消费的词,是不合 的。
晏殊15岁时考中进士,有神童美名,他受仁宗器重,一生身居要职,在11世纪上半叶权倾朝野。晏殊的家宴有盛名,宴会现场聚拢 了宋朝政坛最有权力的男人们,大多是位高权重的士医生 ,即使偶尔有年轻男子受邀,但这群人的年龄在30至60岁之间,不会有少年郎。他们在酩酊时,听到晏府家班的小女乐 们唱起缱绻 的词,这让他们有一瞬间远离仕宦烦忧,被勾起心底的柔情,甚至可能因此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