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李太白如何写“闺怨”(3)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这是儒家要使人类社会可以或许和气、调和相处。这就是诗歌的甜头，诗歌为什么可以或许熏陶人的脾性，我们讲过“大雅颂”，《小雅》反应其时的期间事故，有许多哀怨的诗，这是怨诽而不至于暴动，以是“《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你看这个女孩子，这个男人走了这么久没有返来，“门前送行迹，一生平绿苔”。你走了，我在担忧，我但愿你路上不会有什么伤害的工作。男人持久不归，她发生的不是憎恨，而是担忧，以是“五月不行触，猿声天上哀”。
《长干行》是一首五言的古体诗，它不是律诗，不是绝句，属于古体的乐府这一范例的歌诗。它的情势，押韵是较量自由的，不像近体诗要押一个韵，这个可以换韵。以是，“额”跟“剧”是一个韵。下面换韵了，“苔深不能扫，落叶金风抽丰早”。我们说昔人的诗写得好，要声情合一，要景象领悟。你说我天天都在吊唁你，没有步伐把你健忘，我担忧郁闷没有步伐解除，这样说未始欠好，是直接地说。李太白说“苔深不能扫”，不是说我不可以或许健忘你，而是说门前你走后长的青苔，一天比一天长得深，是我对你的吊唁跟郁闷一天比一天增进，没有步伐排遣。他说得那么浅易、那么简朴，就在面前，然则蕴藉的意思那么富厚，真是声情合一、景象领悟。“门前送行迹，一生平绿苔”，这是平的论述，突然间往下一按，“苔深不能扫”，感情越发深重起来。你走过那么久，那青苔天天越长越厚，没有步伐打扫，就跟我对你的吊唁没有步伐镌汰一样，以是“苔深不能扫”。“落叶金风抽丰早”，这句话就接得更好了。韦庄有两句词，“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这是用男人的口气说的，说我走的时辰谁人女子劝我要只管早回家。为什么要早回？由于“绿窗人似花”，在绿窗之下吊唁、守候你的那小我私人像花一样。这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如花之美，有这么瑰丽的人守候你，你不赶紧返来吗？然则这个瑰丽的人，也如花一样轻易寥落，你假如不赶紧返来，比及四五十年往后，佳丽已经老了，以是你要“早归家”。《古诗十九首》里有“思君令人老，光阴忽已晚”，《牡丹亭》上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花美眷，这么瑰丽的家族，你所爱的人，怎禁她似水流年，瑰丽的人转眼就朽迈了，你怎么不早点返来？
《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写相思吊唁，说“思君令人老”，原来就是似水流年，而人在吊唁、忧虑的相思之中，就更轻易朽迈，以是“思君令人老，光阴忽已晚”，一年的日月，转眼就过了。不单时刻一年过得这么快，人的生命、芳华的岁月转眼就已往，转眼就是朽迈、衰亡，统统都来得这么快。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返来？“苔深不能扫，落叶金风抽丰早”，以是说是感发。我也多次讲过，西方标记学、说话学里讲到语码（code）的浸染，偶然辰有一个主题，只要一遇到语码，就遐想起来。说话学家洛特曼（Lotman）讲过，语码在一个国度、民族中，跟它的文化、汗青团结得很是亲近，可以激发遐想。《楚辞》上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寥落兮，恐佳丽之迟暮”，有一大串的遐想。“苔深不能扫，落叶金风抽丰早”，跟着你走的日子越来越远，我的吊唁就越来越深，看起来那么简朴、那么夷易，一点儿雕饰也没有，然则却带给读者富厚、深挚的遐想。“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八月时蝴蝶双飞，在西边园子的草地上一对一对地飞，这是一个反衬，这女子是孤傲的，她所爱的丈夫一向没有返来。“感此伤妾心，坐愁朱颜老”，所往后边就把这个感情明说了。《诗品序》讲到“赋比兴”说：“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踬”是不畅的意思。他说假如全都用比兴，没有一句话是直说，那么诗就酿成一个个破裂的形象，就不顺畅。假如单用赋体呢？赋就是直接地说，说我很吊唁你，我怕我很快就朽迈了。说得那么直截了当，说完就完了，显得微薄，不给人遐想与回味的余地。
李白用了这么多拐弯抹角的步伐，说“苔深不能扫，落叶金风抽丰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最后才把本身的感情直说出来，“坐愁朱颜老”。前面用一些大天然的形象，最后才把本身的感情说出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国的诗有“兴”，外界的风景引起心田的感发。“感此伤妾心”，这使我悲伤了。“坐愁朱颜老”，“坐愁”，书上注讲解是突然间产生了这样一种哀愁，我觉得这个“坐”的意思就是一向加深、一向不动，以是一小我私人犯了罪叫“坐罪”，就是由于什么缘故形成他的罪。以是这个“坐”，我觉得也有这种意思，由于各种景象、缘故起因，使我“感此伤妾心，坐愁朱颜老”了，“怨诽而不乱”。你走了不返来就算了，我就把你健忘，再找一小我私人成婚。而《古诗十九首》的特色就是不放弃，尽量你不返来，不是说我不愿放弃你，而是我对付我的等候不放弃，我对你等候的感情、等候的心和但愿，永久不放弃。这也是中国传统的一种感情的涵养和地步。冯延巳《鹊踏枝》说：“楼上春山寒四周，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考虑遍。”就算你“人不见”，一向没有来、没有答复，然则我对你的相思吊唁没有放弃，不单没有放弃，并且我千回百转地考虑。“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考虑遍。”就算我带着泪在抽泣，我也要考虑你，我的等候跟但愿不放弃。这是一种感情的地步，一种风致、品格的地步。李太白说“感此伤妾心，坐愁朱颜老”，就是在这种悲伤之中。
“迟早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留意，这里换韵了。我说过声情合一、景象领悟，这里换了平声韵，由于此刻又提起一层，原来是说到悲伤的工作，你不返来“苔深不能扫”，我的悲伤越来越深、越来越厚。然则写到这里突然又转返来，在感情上再扬了起来。“迟早下三巴”，我一向在守候你，但愿你迟早有一天总会返来的。北方的俗话说“你多迟早啊”，就是迟早之间什么时辰。长干在南京四面，是长江的下流，她丈夫所去的“瞿塘滟预堆”是三峡，长江的上游，以是她说“迟早下三巴”，你迟早会顺江而下，从三峡一向到长干来。“三巴”，古代巴蜀处所，巴郡、巴东和巴西都在三峡四面。“预将书报家”，假若有一天你真的要返来，我但愿你早一点写封信给我。接到书信之后怎么样？“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我必然亲身去接你，毫不嫌路远。这是不押韵的一句。“长风沙”是一个地名，在长江的上游，从四川顺江而下，要颠末长风沙才到南京四面的长干。“直至”两个字说得很有力，我一向要走到长风沙哪里去接你。这首诗外貌写得这么朴实、单纯，示意了一个女子的恋爱的生长、恋爱的经验，并且有这么单纯、朴实、坚毅的品格。
从“思妇之词”到“闺怨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