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前的七夕
谈到七夕的恋爱主题,除了牛郎织女的传说以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属唐玄宗与杨贵妃于永生殿乞巧的故事了。这段故事于史无征,始见于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及陈鸿的《长恨歌传》。陈鸿在《长恨歌传》中,写到已经成为蓬莱仙人的玉妃,回想起天宝十载(751)骊山宫中的七夕密誓,并将此事作为验明身份的凭据。白居易在《长恨歌》傍边,为这段七夕故事增加了一个明晰的所在——永生殿。以后之后,“永生殿”险些成了李杨恋爱的代名词。
张大千《永生殿》
骊山华清宫中的永生殿,着实是祭奠神灵的斋殿。《旧唐书·玄宗本纪》记实,天宝元年(742)冬十月,唐玄宗“幸温泉宫……改骊山为会昌山……新成永生殿名曰集灵台,以祀天神”。宋代宋敏求《长安志》卷十五亦载:“永生殿,斋殿也。有事于朝元阁,即斋沐此殿。”
由此思之,七夕密誓,不该产生在寝宫中吗?唐代墨客郑嵎在《津阳门诗》中写道:“飞霜殿前月暗暗,迎春亭下风飔飔。”并自注云:“飞霜殿即寝殿,而白傅《长恨歌》以永生殿为寝殿,殊误矣。”显然是以为七夕密誓应产生在寝殿之中,故而将密誓的产生地改为了飞霜殿。北宋范温也举此句论证白居易用事之误:“永生殿乃斋戒之所,非密语地也。”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更是斥言道:“李三郎与杨玉环乃于祀神洗浴之斋宫,夜半曲叙子女私交。揆之事理,岂不行笑?”迩来的白诗注本在这个题目上也每每作恍惚处理赏罚,既指出永生殿为斋殿,又称其可以泛指后妃的寝殿。
明代仇英《乞巧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示意的是在庭院中铺排几筵、瓜果祭奠牛女的场景
无论是陈鸿照旧白居易,都从未说起七夕密誓产生在寝殿之中。若我们回到唐人的语境中,领略了七月七日、永生殿这一时一地背后的节俗信息,便能勘破白居易的诗意。永生殿并不是帝妃二人的寝宫,而应是祭奠织女的神圣场合。在故事中插手这段唯有帝妃相知的七夕秘语,灵感该当来历于唐人祭拜织女时的奥秘祈愿。
李杨二人的恋爱盟誓,是在七夕祭奠的配景中举办的。凭证陈寅恪夸大的诗、传并读之法,共同《长恨歌传》重读白诗,会发明这段七夕故事现实包罗两段情节——第一是七夕之夜的祭奠,第二才是帝妃之间的密誓。而《长恨歌》中的“七月七日永生殿,夜半无人密语时”,上句写祭奠,下句写密誓,正是对这两段情节的归纳综合。
在《长恨歌传》中,“七月七日永生殿”这句诗对应着细致的节俗形貌:“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尚,是夜张俊丽,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
对牵牛、织女的祭奠,在魏晋时期便已成为七夕节的牢靠习俗。西晋时期周地方撰的《风土记》中记实:“七月初七日,其夜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以祈河鼓、织女。言此二星辰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个中说起的河鼓,就是后人熟知的牵牛星。凭证这段记述,从当时起,民间便尤其重视七夕节。在这两颗星星相会之时,人们毕恭毕敬地进行祭奠勾当,便可以向星神许下一个心愿。《长恨歌传》中对付七夕之夜的描写,与《风土记》中的记实险些完全同等,白诗中说起的永生殿,该当也是指此夜举办牛女祭奠的场合。
既然是祭奠,便不大也许是在寝宫之中。《风土记》称七夕祭奠勾当应在“庭中”,这是针对一样平常公众而言。而在物力雄厚的宫廷之中,还要专门在庭院中搭设高层楼台,宫人们登楼穿针、对月乞巧。梁顾野王《舆地志》记实:“齐武帝起层城观,七月七日宫人多登之穿针,世谓之穿针楼。”王建《宫词》亦云:“每年宫里穿针夜,敕赐诸亲乞巧楼。”这是由于,在织女星的东面尚有四颗呈方形漫衍的星星,其状如台,人们将其定名为“渐台”。《开元占经》卷六九引《甘石星经》云:“渐台四星,属织女东足。”杨炯《浑先天》云:“织女终朝而七襄。登渐台而顾步,御辇道而徜徉。”在昔人的想象中,织女会在七夕之夜登上银河滨的渐台,因此尘间的人们也仿照她的样子,在高台长举办祭奠与祝祷。
在楼台之上祭奠织女,有着模仿巫术的色彩,心愿或者更轻易被神女感知到。《唐语林》载:“朝元阁在北岭之上,最为崭绝。次南即永生殿。”据《旧唐书》可知,永生殿一侧有集灵台,如果在骊山行宫中选择一处作为七夕祭奠的所在,永生殿是再吻合不外的了。固然凭证陈寅恪的考据,玄宗从未在夏日巡幸温泉宫,但骊山行宫与贵妃专宠的旧事细密相连,再加上唐宫中登高楼以祀织女的七夕节俗,白居易或者正是出于对这段期间影象的剪接,才选择了永生殿作为这段七夕故事的配景。
在这样圣洁的祭祷气氛中,故事才进入帝妃之间的七夕密誓。“夜半无人密语时”,在《长恨歌传》中对应的描写是:“时夜殆半,休侍卫于对象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佳偶。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
向织女祈祷的最佳机缘,是银河中呈现熠熠光耀之时。卢纶《七夕》诗云:“祥光若可求,闺女夜登楼。”昔人将七夕之夜银河中的白光想象为牛女相会的场景,以为若能得一见,便可以或许受到神灵庇佑。这吉祥之兆,虽然只有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才气看获得,因此七夕节的勾当都是在夜色来临之后才开始。祖咏《七夕》诗云:“闺女求天女,更阑意未阑。”权德舆《七夕见与诸孙题乞巧文》更是具体描写了夜间的乞巧场景:“外孙争乞巧,内子共题文。隐映花奁对,参差绮席分。鹊桥临片月,河鼓掩轻云。羡此婴儿辈,欢呼彻曙闻。”可见,唐人于庭中乞巧的勾当,乃至经常是彻夜达旦的。以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在这一天的夜晚相伴登高,并不是由于子女私交而违反宫禁的礼制,而是应时、应节的节日举动。
不外,这段帝妃之间的七夕故事确实有些差异通俗。七夕当晚该当是一派欢悦情况,但《长恨歌》偏偏突出此夜的安谧气氛,还特意声名,他们在缔结誓言时绝无旁人。用七夕节俗陪衬帝妃感情,早有典型,但示意方法却与此完全相反。托名刘歆的《西京杂记》中便写到汉高祖与戚夫人过七夕节的场景:“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临百子池、奏于阗乐,声名这段故事产生在七夕宫宴之时。在这个果真场所,将五色丝缕系在二人之间,还给这种节物起了一个瑰丽的名字——“相连爱”,就是相同“永结齐心”的意思。在节日场所果真赐予非凡节物,素来即是帝王家表达亲密恩宠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