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演员廖琴(我们需要乡村更需要像王桂香这样鲜活真实的乡村人物)
作为儒家礼仪之一,源自周礼的“哭丧”可谓是历史悠久。
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应该都对这点深有体会。
从发丧到准备一整套出殡的仪式,每一步都有着相应的规矩。那几天,死者亲人们需要在关键时刻说哭就哭,还必须声泪俱下,口中念念有词,最好能哭晕过去。
不仅家人要哭,还需要请专门哭丧的女人们来哭,哭得越悲惨越好。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死者在黄泉路上没有响彻天地的哭声相伴,就会在方圆数十里被传为笑柄,其子孙后代也要被乡人视为不孝。
为了求得孝的美名,孝子贤孙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妙招,那就是花钱请人来哭丧。由此,许多地方便出现了以哭丧为职业的女人,她们被称为哭丧妇,收入不菲。
2002年,导演刘冰鉴就将镜头对准了一名哭丧妇,讲述了她的故事。
《哭泣的女人》
影片入选了 2002 年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女主角廖琴也凭借王桂香这个角色获得最佳女演员特别贡献奖。
在戛纳展映结束时,在场所有观众自发起立,向着导演刘冰鉴报以长时间的热烈鼓掌。
这充分说明:即便有文化壁垒,也不影响异国观众看懂这部电影,看懂这个“哭泣的女子”王桂香。
王桂香,一位风姿绰约充满韵味的贵州女子。
影片一开始,我们看到了王桂香起床梳洗的画面。
只见她睡眼惺忪,头发随意挽起,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花哨睡衣,走到出租屋外的水池边上,开始弓着腰撅着屁股刷牙。
镜头就对准了这个画面拍摄了整整40秒,人物和影片的真实感登时营造出来了。
在后面的讲述中,我们看到王桂香总是化着浓妆穿着色彩艳丽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走进人群中。
神奇的是,土气的大红大紫穿在王桂香身上,居然显得异常好看,生生流露出一种妩媚,仿佛她的身体随时都会冲破衣服大方地展露在人们面前。
数年前,原本是贵州万山县剧团台柱子的王桂香和丈夫许陈庚怀着“淘金梦”来到北京,但世事残酷,两人的生活并不如意。
两人租住在破旧偏僻的民房里,许陈庚又是个眼高手低的货色,每天只会窝在屋里和一帮人搓麻将,不赚钱还净花钱。
家里的生计只能靠王桂香卖盗版碟片维持。
为了打好掩护,王桂香向一个邻居“租借”了一个小女孩津津,整天把孩子抱在怀里到处走。
此时,王桂香还是一个“卖盗版光碟的女人”。
一天,王桂香照常抱着津津出门卖片,结果刚做完一笔70块钱的生意就被警察逮住了,被没收了剩下的碟片。
无奈打道回府的王桂香原想将津津还给她的父母,不料却发现津津父母丢下孩子跑路了。
好死不死,许陈庚这个时候又因为麻将桌上一位“麻友”说可以用他老婆抵输的钱而对其大打出手,结果打瞎了对方的一只眼睛,进了监狱。
就这样,王桂香带着津津被公安部门遣返回了家乡万山——贵州的一个小县城。
从北京到万山,王桂香表现出了极大的镇定和坚强,从未叹过一声气,流过一滴泪。
首先要明确的是,王桂香并不是因为败给了城市而回家乡。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她甚至可以靠租小孩卖毛片,养活自己和那个无能还好赌的老公,这足以证明她拥有超强的生存能力。
这种能力,常常表现在女性身上。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幸和变故,她们总是能第一时间调整自己,迅速适应现实并养活一家人。
王竞执导的影片《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和王桂香就属于同一种女人,她们都是生活的强者。
回到家乡的王桂香也没有垂头丧气郁郁寡欢,相反,她表现出了一种极度的张扬和妖娆,以一种强者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化浓妆、染头发、涂指甲油、蹬高跟鞋、穿艳丽的上衣、紧身的裤子,诱人地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中,成为了小镇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这个时候,王桂香和前男友李友敏旧情复燃。
李友敏是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他开了一家丧葬的门店,却起名为“好发财丧事公司”。
两人一拍脑袋想到了一个极佳的赚钱方法——哭丧。
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小镇里,乡人们却异常舍得在葬礼上花钱。
王桂香的“出场费”就相当高:
四邻不安 200 元
放声高歌 200 元
绕梁三日 300 元
山崩地裂 500 元
倾盆大雨 600 元
美声花腔 700 元
表面功夫做到位,价钱高低不是问题,对于子女们来说,不管孝不孝顺,哭丧的场面一定要大,不能丢了面子。
比如有一家三兄弟,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孝,母亲死后却大操大办:
“现金 300 块,红包另计,若你表现出色,我们三兄弟愿意多付,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我们是爱母亲的。”
再比如有一个还没有进门的准女婿,为了不让未来媳妇的兄弟看不起,特地选了一个贵的哭法。
在这些人的脸上,我们看不到悲伤,有的只是冷漠。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我国古老的丧事传统,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演变成了一个仪式和一场表演,其中的内核早已消失不见。
哭泣不再是因为悲伤,只是因为需要给外人看。
这种仪式和表演,其背后的传统观念会压迫人。
如张艺谋的《菊豆》中,巩俐饰演的菊豆和天青迫于宗法伦理,不得不在老头子的葬礼上跪拜整整七七四十九次。
对于“挣死人钱的”王桂香和李友敏来说,当然是希望丧礼越铺张越好。
不过在王桂香成为全镇闻名的“哭丧夫人”的过程中,精明泼辣的她逐渐展现出了性格中善良的一面。
那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女儿津津,后来被李友敏送给了一户人家收养,王桂香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给津津找一户好人家。
赚了钱之后,她就去把津津接过来,带她吃好吃的,给她买新衣服新书包新鞋子,并在孩子面前以“妈妈”自称。
哭丧生意逐渐走上正轨之后,王桂香会累到嗓子哑。这个时候,她却低价接了一单生意。
李友敏看到后提醒她这是生意,不是行善,让她推掉。但王桂香却说:“我答应人家了,答应了就不能改了。”
王桂香从未丧失过自己的良知。
她拼命赚钱,一是为了把医疗费赔给被丈夫打伤的人家,二是尽快用钱把丈夫赎出来。所以等赚到一万块钱,她就立马做了这两件事。
王桂香,这个女性角色的人物塑造,是这部电影最成功的的部分,中央戏曲学院的教师廖琴演活了这个独立、张扬、坚强和善良的底层女性。
与对王桂香的赞扬不同,《哭泣的女人》中出现的男性形象都是负面的。
王桂香的丈夫许陈庚无能还好赌,软弱没主见,进了监狱后还对前来探监的王桂香哭诉监狱生活的难熬,求她早点把自己赎出去。
那个被许陈庚打伤的男人也是个怂货,跟在老婆屁股后面窝窝囊囊。
至于李友敏,这更是个十足的渣男,享受着王桂香的肉体却不愿意负责,满口“开心一天是一天”的渣男语录,直到最后也没有娶王桂香。
甚至就连片中的男警察也是负面形象。
第一次,警察没收了王桂香的碟片后,不是主动上交,而是两个人欣喜地在那里挑选”好片子“;
第二次,王桂香试图把丈夫赎出去,监狱长先是暗示五千块钱不够,后又在王桂香脱了上衣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接受了这次”贿赂“;
第三次,在许陈庚被击毙后,警察是握着王桂香的手让她按手印的,完全没有任何同情和尊重。
刘冰鉴让男人成为了伪君子和真小人,他们的丑陋构成了女性生存困境的很大一部分,是她们生活悲惨的原因之一。
同时,我们可以仔细审视一下王桂香周围的环境:城市拒绝了她,原本应该是根、是家园的乡村也不再包容和无私,反而成为了无情无义的所在。
故此,《哭泣的女人》中,值得深思的除了女性角色,还有乡村形象的转变。
上世纪30年代,中国电影中惯常把农村描绘成一个世外桃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中国第二代导演之一孙瑜的《野玫瑰》和《小玩意》。
接着,以张艺谋为首的中国第五代导演们对乡土中国进行了奇观化描绘。在这些作品中,城市和资本主义的侵蚀已经有了展露,黄土地成为了累赘和诅咒。
再后来,就是以贾樟柯为首的电影人开始展现了一个粗糙、落后和逐渐被资本主义侵蚀的乡村。
到了李扬的《盲井》、王小帅的《二弟》以及郝杰的《光棍儿》中,中国古老农业大国的传统品德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人与人的关系也逐渐被利益所取代。
在这部《哭泣的女人》中,千百年来的葬礼传统甚至成为了表演和生意,人与人之间的真情荡然无存。
乡村不再是归处和故土,只有一位遭遇了城市和乡村双重拒绝的女子傲然挺立,势单力薄地在葬礼上放声大哭。
结尾,王桂香唯一一次没有矫揉造作装腔作势虚情假意的哭,而是真实的落泪了。
此时的她,丈夫去世,情人也拒绝了自己结婚的诉求,旁人的指指点点更是从来都没有断过。
她是在为自己哭丧,也是在为整个乡土时代哭丧。
乡村,这个失落的家园,难道只能在老旧的影像中发出几声哀鸣?
而中国电影的版图,在今天也是不完整的。
如今,中国电影中乡村的形象几近于无,我们看见城市的光鲜亮丽,看见农村出生的年轻人在城市苦苦挣扎,看见纸迷金醉,却始终看不见乡村的身影。
我们需要乡村,更需要像王桂香这样鲜活真实的乡村人物啊。
如果没有,那就是忘本。